卷四 鞠躬尽瘁(第2/2页)

黄月英伤切地念道:“乔的遗物……”一抹凄穆之色渐渐在她脸上染开,她强作镇静地说,“乔的遗物,我都收好了,我稍后选一两样。”

“好。”诸葛亮低声道,又补了一句,“你费心了。”

诸葛瑾的信缓缓地放开了,诸葛亮取来一片空白简牍,笔尖轻轻提起,却始终没有落下一个字,那轻软的毛笔仿佛掉着千钧铁,变得越来越重。诸葛亮以为自己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沉重的死亡记忆。

墨汁噼啪掉下来,在竹简上溅出斑驳的黑痕。

他苦涩地叹了口气,将毛笔搁下了,看着那团墨越晕越大,像逐渐失去印象的一张脸。原本是熟悉的,却被时间的水墨洇染了,变得隔世般陌生。

“孔明,”黄月英轻轻地说,“果儿真苦哪,你就不能,就不能……”

“你想让我做什么呢?”诸葛亮安静地说。

黄月英看着他,像个乞求照顾的小女孩儿,彼此的凝视长久而专注,仿佛能看穿彼此的心,却看不到快乐,只是让人疲累的苦楚,她衰弱地摇摇头:“没什么……”她别过脸去,泪已崩绝而落。

诸葛亮轻轻地扳过妻子的肩膀,手指沾着她脸颊的泪,抚着她耳际的头发滑下去,滑下去。一抹银光止住了他的抚摸,仿佛被针刺了,指头微微一颤。

哦,月英,你怎么也生了白发,眼角的皱纹竟似蒲草似的抹也抹不匀,那个言笑晏晏的十九岁少女去哪儿了呢?她仿佛风里亭亭玉立的洁白辛夷,有着不染世俗的干净,烂漫不掩饰的天真,她从春风拂槛的美好季节里跑出来,她向他招招手,笑弯了眼睛,笑得天空明亮如烟花绽放。

还有呢,那个在夕阳西沉的乡间小道上送她归家的少年,他又在哪儿呢?他挽起衣袖,肩上扛着锄头,腰间挂着盛满了美酒的红葫芦,迎着晨曦走向忙碌的水稻田,迎面悠凉的风仿佛一个温情的拥抱,洗涤着昨夜沉酣的迷梦。少年欢喜起来,大声地念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可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急速奔跑时倒伏的剪影,已在记忆中变得零落、残损、模糊。

一生都在叹息回不去,因为真的什么都回不去,青春回不去,美好回不去,记忆回不去,当斩绝一切的死亡轰然来临,过去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诸葛亮捋了捋妻子的头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今生,委屈你们了。”

“你知道就好!”黄月英流着泪笑道。

诸葛亮半认真半调侃地说:“若有下辈子,别来找诸葛亮,让他自生自灭。”

黄月英抹着泪一笑:“好,可是你说的,那我当真不来寻你,”她轻轻地叹息着,依依地说,“就怕到底舍不得,又来寻你……”

诸葛亮轻淡地笑笑:“那我就不做诸葛亮,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在隆中住一辈子,躬耕、读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问世事,不求闻达。”

“好啊,”黄月英露出了少女的笑容,“下辈子你得听我的,出门半步都得由我许可,谁敢来寻你出仕,我一概打出去!”

诸葛亮笑着摇摇头:“好个凶悍的黄家女儿,那我出门去会会朋友,你总该许可吧?”

黄月英略想了想:“看是谁咯,若是那帮劝你经世济国的朋友,仍旧不准,我锁你在家里!”她说得开心,笑容飞扬起来,却像是断线的纸鸢,在冲上云霄的一刹迅速地坠落,“真像一场美梦……”

泪水淌过她不再年轻的脸,仿佛红尘滚滚滑落,她泪涔涔地说:“来生别做诸葛亮。”

诸葛亮凝视着她的泪,苦涩的微笑在眼睛里漫漫成雾:“好,来生不做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