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悯孤女慈母求姻缘,泄苦楚后主秽宫闱(第2/5页)

他露出兴奋的神色,像个得了好彩头的小孩儿:“今日宴上,诸臣都开怀畅饮,连相父也饮了三爵。我还担忧他伤胃,后来见他并无异样,席间谈笑风生,我瞧相父竟年轻了许多。”

张皇后也欢喜起来:“是么,相父身体康健,可是我季汉的福气。”

刘禅用小勺子调着汤水,忽然的心事在微红的眼睛里跳跃:“只是……”

张皇后看出皇帝有忧色:“陛下有何忧虑?”

小勺子在青玉碗边沿轻轻磕击,刘禅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我担心相父又要走。”

“走?走哪里去?”

“北伐……”刘禅郁闷地叹口气,“相父虽休战三年,其心无时不念北伐,这两年来,他人是在成都,却屡屡行事汉中,不是在黄沙劝农,便是在斜谷积粮。他虽不言,我却看得出,他这是在为北伐做准备呢。我担心过了年,他便要走了……”

张皇后却没有擅加议论,从来朝堂上的事无论大小,她都不会置喙。她恪守着后宫不问政的妇道,即便听到再惊心动魄的宫闱秘闻,也不嚼舌根不传小话,一丝儿风也漏不出去,后宫都说这位六宫之主嘴太严,似是用铁丝缝上。所以刘禅很放心在她面前吐露心声,有时在外边受了窝囊气,也可肆无忌惮地对她喋喋抱怨,痛斥哪个大臣太不留情面,哪篇奏章太啰唆。她总是充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无声地承受着皇帝的倾诉,仿佛一口幽幽深井,许多的仇恨、埋怨、斥责、哀伤落进去,不见天日。

刘禅似觉得这件事太沉重,也不再提起,一面默默饮汤,一面漫无目的地撒去目光。他因见屋子中央摞着三四个竹笥,还扎了红绸,问道:“你这是给谁备礼么?”

张皇后微笑:“陛下还不知喜事,这是给果妹妹准备的贺礼。”

刘禅手里的勺子“当”地摔在碗里,脸色渐渐变了:“贺礼,什么贺礼?又、又是什么喜事?”

“昨日太后赐婚,将果妹妹许给姜将军,可不是喜事么?”张皇后喜滋滋地说,压根儿没注意到皇帝的脸已淌下汗来。

“我、我怎么不知……”刘禅不知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仿佛那说话的人不是自己,耳中嗡嗡地乱响,他晃了晃头,什么也没有甩出去。

“这事也是昨日太后宣的旨,她说待元旦庆典结束,再告诉你,本来……”

“果妹妹答应么?”刘禅粗暴地打断了皇后的话。

张皇后一怔,她以为是皇帝醉酒,也没在意:“那还有不答应的么?虽说她专心清修,陛下还赐给她一座道观,可到底不能在道观里终老一生……”

“当啷”,青玉碗摔落下去,还剩下的半碗汤像挥舞的绝情剑,刷地泼将出去。张皇后吓得跳起来,慌忙去看皇帝的手:“陛下,你要不要紧,伤了没有?”

刘禅两只眼睛都直了,勾勾的,仿佛失了魂的痴汉。皇后焦急的问候,宫女们忙乱的身影全似过眼云烟,飘忽不定。

张皇后越看他越害怕,轻轻推了他一把:“陛下?”

刘禅忽地打了个激灵,发蒙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片冰冷的雾霭,他从榻上一跃而下,趿着鞋就往外跑。

“陛下去哪里?”张皇后着急地喊道。

刘禅像是没听见,把那呼喊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身后是蜂拥追奔的宫女宦官,此起彼伏的“陛下”呼喊声拨开黑夜,檐下的宫灯疯狂地摇曳着,仿佛夺命狂奔的灵魂。

他停了下来,他发着抖,宫灯照下来,照见他可怜兮兮的脸,像个被抛弃的孤儿。他回过身,看见追得脸抽筋的一干宫女宦官,他像只野兽似的吼道:“你们跟上来做什么!”

众宫人都被骂得一抖,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的脾气仿佛六月天,太过神经质,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晴转多云。

“陛下。”一个年轻宦官悄悄摸上来,是黄皓,他小心翼翼伸出两只手,轻轻地扶住皇帝的胳膊,“陛下,你心里哪里不痛快?”

刘禅傻子似的盯了黄皓一眼,他说不出话来,泪却流下来。

那是比死还难过的痛苦,一颗心捣烂了揉碎了,还要在那累累伤痕上千刀万剐,每一刀下去,都砍掉他残存的痴想。

他原来对拥有她已不抱奢望了,他不能娶她,更不能占有她,他早知他们无缘,眷属不成,身份暌违,两小无猜的亲密也成过往。他被关在深宫中,做一个好看的摆设,若是一年能见她一面,那便是绝大的满足了。他再不敢于她有丝毫非分之念,只想她能随心所欲,所以她要拜入玄门,他赐给她道观。他纵然不能与她偕老,可她在他的荫庇下平安一生,便好似他拥有她一般。他知道她在那儿,一个人,仿佛为他守候,尽管这念头很可笑,却足够让他怀揣着悲伤的快乐很多年。

可上天连这点可笑的痴想也要攫取,真是太残忍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想要的总是得不到,他得到的又不是他想要的。命运就是一锅难吃的杂烩,调料菜肴本来鲜美,下锅时却全都放错了顺序。

“我失去她了……”他哭着说,他一把抓住黄皓的手腕,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大声地喊叫,“他们真狠,他们把阿斗喜欢的女人赐给别人,他们却让阿斗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阿斗不稀罕兴复汉室,不稀罕什么长安洛阳,阿斗只想做阿斗,只想做阿斗……”

皇帝这疯狂的模样让黄皓心惊肉跳,也顾不得手痛,挣扎出一只手扶住皇帝:“陛下,你可唬死小奴了。”

刘禅死死地盯住他,像在看某个臆想中的仇人:“你说,他们是不是狠,是不是,嗯?”

黄皓忽然哭起来:“陛下,您是怎么了,天底下有什么坎过不去,你而今这般糟践自己,让小奴们如何思量!”

刘禅惨然地笑了一声,他松开了黄皓,似乎被那巨大的痛苦压得透不过气来,宣泄的力量再也发不出来。

前方的甬道上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像闯入猎人陷阱的幼兽,惊惶失措地东躲西藏。

“什么人!”黄皓怒声道。

人影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直直地钉在原地,却在咫尺之时,发出了“啊”的惊呼,仿佛在牵衣拉裙,那人跪了下去。

隐绰的光线勾勒出那人纤弱的身影,原来是个女子,头伏在双肩间,乌云般的青丝有些松乱,脑后的金钗摇摇坠坠,耳后塞着米粒大的珍珠坠子,这些金银首饰都在黑夜中泛着诡异的艳丽光彩。

“臣妾迷了路……”女子小声地说,声音甜腻,像给人注入了麻沸散,浑身都酥了。

“你是何人?”黄皓质问。

“臣妾是,是车骑将军的妻室胡氏。”女子有些害怕,吞吐吐吐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