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争战地挫锋渭水畔,谋长策屯田五丈原(第3/4页)

姜维踌躇着:“那,我们目下是进兵渭水,还是另辟他途?”

诸葛亮望着摊开在案上的舆图,目光在蜿蜒似长蛇的渭水上轻轻扫过:“还是先回营五丈原,也许,”他一顿,涩涩地说,“要做长久屯兵的打算。”

“长久屯兵,”姜维皱眉,“若是长久屯守渭水,我担心我军辎重不足。我军自去年起,虽在斜谷邸阁存有积粮,拖得数月半年尚可支撑,倘或时间长了,我怕耗不起。”

诸葛亮凝神思索:“我想,可在渭南屯田,以做长久之计。”

“屯田?”姜维一愕。

诸葛亮点头:“我军可与魏民开垦荒芜,相杂种田,军一分,民二分,如此,既解了三军缺粮之慌,又可广收民心,善莫大焉。”

姜维不免惊喜:“丞相良策,维以为可速行。”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带着期许地看住姜维:“只是要麻烦你们这些带兵的将军,去当一回农夫。”

姜维毫不犹豫地说:“那没什么,只要丞相一句话,姜维第一个下田。”

修远听得笑出声:“姜将军,你会种田么?”

姜维尴尬地笑笑:“不、不会,”他旋即很认真地说,“可我能学,学一学不就会了么?”

诸葛亮莞尔,缓缓地去看那面地图,褐色的渭水仿佛一道不见底的沟壑,深得把目光都淹没了,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沿着渭水忐忑前行,一路经过重关要隘,终于在长安停住了,却像触到了尖锐的荆棘,扎得眼睛生了白翳。从此,万里山河都模糊了,重重关钥都稀释了,只有那座长安城,仿佛流血的伤口,永远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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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清远悠长的歌谣随风摇荡,渐渐弥散在飘着粪香的农田,农夫挥起鞭杆,拉犁的黄牛哼鸣着,尾巴甩了甩,赶走无处不在的牛虻飞虫。一畦畦田土划得整整齐齐,像纵横交错的棋枰,每一畦田里,都有着短衣扎头巾的壮实汉子在挥汗如雨,已分不出谁是士兵,谁是农夫。

旬月之间,蜀军已和渭南的魏民打成了一片。

蜀军初来之时,渭河边的老百姓还有点畏惧,蜀军起初宣布与民屯田,各家各户都躲着不敢出来,谁也不相信敌国军队会给敌国百姓带来好处。蜀军也不强求魏民立即配合,却在各乡各村宣布明法,称蜀军愿意帮助百姓垦荒地开良田,除屯田的粮食收成取走一分外,于魏民秋毫无犯。蜀军上下官兵一致,从将军到士兵,都卸下甲衣犁田,这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干农活是把好手,许多蜀军士兵都是二十来岁的棒小伙,在家中本就附着农籍,应付农活那是驾轻就熟。倒是几个将军手生,每每要向士兵讨教,可他们没一个抱怨辛苦,渐渐竟能独当一面。

蜀军的军令非常严厉,曾有蜀军士兵偷了魏民的一只鸡,被重责了三十军棍,直打得皮开肉绽,便是通过严苛的刑罚表明蜀军秋毫无犯的承诺。

蜀军能垦田,又践行承诺,魏国百姓慢慢消除了戒心,不知不觉倒还亲近起这支敌国驻军,许多农夫走出家门,和蜀军将士一起垦荒犁田,彼此相处的时间久了,感情也深厚了。魏国老百姓常常邀请蜀军士兵去家中饮酒用饭,可蜀军军令严不可犯,士兵们每日忙完农活,便归营休息,从来不敢擅去百姓家中,也不敢拿百姓的纤毫物什。

很多时候,渭水河岸的农夫从农田里抬起头,会看见夕阳西沉的脉脉余晖里,羽扇纶巾的颀长身影,像无意中坠落凡尘的一块玉,和他身后的那片天配合得如此妥帖,如此完美。

他凝眉眺望对岸,一个两个时辰的长久站立,目光里有清可见底的渭河,有壁垒森严的军营,有故都青色的城墙,也有看不到头的天下。

此时,诸葛亮正站在一道斜坡上,望着坡下的一片繁忙景象,马岱、张钺和姜维同踩在一畦麦田里,许是姜维做出了什么滑稽事,惹来张钺放肆的大笑。

姜维脸红了一大半,也没有回嘴,只憨憨笑着搔头。奈何那两只手本就沾满了泥土,抹得从脸到头一片黑污,眼角还掉着泥块儿,更让张钺乐不可支,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坎边,捶着田土笑出了眼泪。

马岱推了一把张钺:“这个蛮子,便是个没遮拦的笑口袋,成日便笑笑笑,吵死了!”

张钺兀自捧腹大笑:“我说,马公子、姜公子,尔等金贵之身,这农活非尔之长,还是回营操演士兵为好。”

马岱踹了他一脚:“蛮子别瞧不起人,有本事,咱们各简拨一百士兵,去校场一较高下如何?”

张钺笑倒了下去:“不和你比,而今是比农活,不是比武力,莫说一百士兵,便是一千,也未必能比得上一位积年的老农。”

“死蛮子!”马岱一拳头捶将过去,张钺虽在大笑,却并不迟钝,敏捷地一滚而过,四仰八叉地躺在松软的土上,依旧笑得气喘。

下边三位将军闹成一团,诸葛亮看得有趣,也不禁微笑。

身旁的修远因捧了一卮热水给他:“先生,喝口热水。”

诸葛亮饮了两口水,盯着坡下熙攘的农耕景象,生出几分神往来,感慨道:“看他们辛苦农耕,我也不免手痒,真想下去与众将同操农具。”

修远以为诸葛亮当真要下田,慌忙劝道:“先生,你就罢了,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诸葛亮微微眯起眼睛,他怅然一叹:“是咯,老了老了,犁不动田了。”他轻轻举起手,阳光从指缝缓缓地落在他脸上,“看着他们,不免想起我第一次下农田,亦是手忙脚乱,秧苗插得横七竖八,惹来好大的笑话。”

“先生,也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修远好奇地问。

诸葛亮悠然一笑:“谁没有第一次呢,哪能生来便百事皆通,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修远惋叹一声:“唉,可惜我没见过先生下田。”他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诸葛亮犁田的样子,他想,先生便是着一身短衣,蹚在泥水里,也是优雅从容的。

诸葛亮幽幽道:“自从离开隆中,我再没耕过田,纵算是日日农事,也始终未曾挽衣下田,到底和那躬耕之生诀别了。其实,我倒是很怀念隆中,平乐、安静、不争……”回忆的笑容在诸葛亮的颊边荡漾。

修远静静地聆听着,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先生若是做一个躬耕乡野的农夫,也许,比做蜀汉丞相要幸福吧。

回头间,却见蜀军农垦官领着一个农夫匆匆地走上来,那农夫粗黄的一张脸,生得牛高马大,浑身带着劲,怀里抱着一只大扁壶,瞧那模样似是本地魏民。

他在诸葛亮面前拜下去,那农垦官笑道:“丞相,当地百姓感谢丞相垦荒之恩,特献上本年新酿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