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卧病榻定计消隐患,知天命爱女托姜维(第3/5页)

“将军?”医官见姜维失魂落魄,担心地喊道。

姜维醒过神来:“哦,这药好了么?”

医官端起砂钹的两只耳朵,小心翼翼地将它提下火炉:“嗯,可以送去了!”

姜维帮着他把药液倒入一个陶缶里,封了盖子,说道:“让我送去吧!”

医官朝营帐外一望,谦卑地说:“怎好劳烦将军,这是卑职分内之责,还是由我送去为好!”

“没事,我送去也一样!”姜维轻道,他拾起杌子上一张厚厚的纱布,罩在陶缶周围,小心一捧,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每走一步都又稳又重,像是要在地上踏一个钤印,深深地烙上他的心事。

天色很晚了,月亮只有弯弯的一钩,像一柄温润的玉如意,有细腻的轮廓和纤柔的颜色。

远远地,可以看见中军帐里昏黄的灯光,透过毡篷洒出一圈朦胧的影子。

姜维捧了药轻轻走了进去,帐内光线若明若暗,诸葛亮倚在靠枕上,另一个医官正给他行针,后面立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年轻人,是军中的医工。

医官拈了拈扎在足三里穴上的银针,顺着腠理拈了出来,将诸葛亮的裤腿轻放下,搭上被褥,细声细气地问道:“丞相现在感觉如何?”

诸葛亮含笑道:“疼痛已去之大半。”

医官躬身道:“丞相作息非时,藏府虚耗,胃气不足,阴寒侵体,食因不下,还望以后少事烦劳,闭藏阳气,缓而养之,或可痊愈。”

诸葛亮沉默须臾,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多谢良言。”

医官又道:“下官等给丞相所开之处方为四逆汤,以能温里壮火逐寒,但军中甘草一药之量甚缺乏,是否去书少府,自成都太医药库转调呢?”

诸葛亮垂眸细想了一番:“且先等等,成都那边容我先报听陛下,至于甘草一剂药,倘还能用,暂且不急去书调用。”

医官不作声了,诸葛亮患病一直没有上报朝廷,也许是他没有想到这一病便会来势汹汹,故而并不曾有上奏之意,如今冷不丁地请命朝廷要太医药库派药,朝廷一定惊惧不明。诸葛亮是个行事步步讲究程序的人,他不会将一个晴天霹雳忽然丢向季汉清朗的天空。

医官心底叹息,将银针递给医工,回头间却看见姜维捧着陶缶走进来,他忙不迭地一拜:“姜将军!”

诸葛亮也看见姜维了,微微点点头。

姜维稍一躬身,他把陶缶放下,在案上取出一只干净的碗,将那药液缓缓地倒入碗里,还用小勺子匀了一匀。

诸葛亮笑了:“一个统兵大将,居然亲送汤药。”

诸葛亮的揶揄没让姜维的心情明亮起来,他勉强笑笑:“无非是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丞相先自服药,下官还得去为丞相煎药!”医官拜了下去。

诸葛亮微笑:“有劳了!”

医官又一拜,和那医工一起出了营帐,脚步很轻,像细沙般缓缓流得远了。

姜维端了药碗过来:“丞相,可以服药了!”他用勺子拌了拌,就要喂给诸葛亮。

“我自己来吧,今天没有那么疲乏……”诸葛亮拈起勺子,自己一勺勺地送入口中,那药苦得他微一痉挛,却又被他强行捺住。他睨着那满满的一碗药,不由得打胃里泛起一股恶心,缓了缓力气,闭着眼睛饮下去。

真不想喝啊,他陡生了一个念头,想要推开那药碗,从此都不肯再饮下一滴药,这个任性的想法光电般一闪而过,他又抓牢了勺子。

喝下去吧,只有喝下去,才能延续生命;只有延续生命,才能赶得上流逝的时间,把该了结的事情一一做完。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诸葛亮一放勺子,“当啷”地敲在碗底,他不禁自嘲道:“唉,又打赢一场仗!”

他咽下残存在唇边的苦涩药液,说话间看见姜维的眼睛里竟然泛着泪花。

“你怎么了?”

姜维抽抽鼻子:“没什么……”他想忍住那悲伤的情绪,可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滚落下来,他内心里藏了千言万语,到这个时刻,竟然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无力地任由自己泣泪。

诸葛亮默默地凝了他一霎,伸手抚了抚他的手臂:“不要这样,我没有事……”

他冰凉的手指压了压姜维宽阔的肩膀:“把眼泪擦干吧……你现在代掌三军权柄,可不能总哭鼻子啊!”

“好,我不哭……”姜维抽噎着擦掉泪水,还挤出一丝笑意。

诸葛亮轻轻一叹,湿润的手缓缓从姜维的肩上抽出,转头指了指床边杌上的一扎书信:“伯约,有事要烦你做一做!”

“是什么?”

“这里一共有五份信札,你按日期先后,每隔五到八日就发一份送往成都,不可早也不可迟!”

姜维看着那扎书信,都装在黄布卷袋里,开口处的丝绦系了个活结,袋子外面系了一小片竹简,上面依次写着每封书信的日期,彼此相距果然是五到八天不等。

姜维疑惑起来:“这是什么?”

诸葛亮喟然叹道:“我病成这样,该让陛下知道了……”

原来是送往成都的文书,姜维刚才明白过来,旋即又糊涂了:“为什么有五份?”

诸葛亮一笑,笑容里没有喜悦,却有悲伤,他缓缓地解释说:“病如山倒,其势如狂风骤雨,而通告病情之消息却不可骤然仓促,倘若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陛下,恐他难受其变。所以,一份叠加一份地送出,每一份都比前一份里的情况严重,虽然结果一样,但中间有了缓和过渡,让陛下有个心理准备吧……”

姜维完全明白了,那一扎书信像是忽然变成了一堆有着尖利棱角的石头,一封封弹跳起来砸中了他的眼睛,让他顷刻间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你每次送信之前切记知会我一声,若是有变,内容恐怕要随情增减,前四份可随普通文书一起,用驿路邮寄,最后一份,”诸葛亮停了停,“用六百里加急吧!”

“嗯。”姜维答应着,声音哀哀的,狠命地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了下去。

诸葛亮又指指角落里的一口小箱子:“你打开箱子,把那里面的书拿过来!”

姜维抄手走过去,弯腰扣住箱盖,“咔”的一声打开,箱内密集排列着一摞摞整齐的书卷。他把书卷一齐捧出来,圈在怀里,竹简总共足有十来斤重,他擎着双臂抬得牢实不偏,稳稳地放在腿上。

诸葛亮扶着枕头坐起来,一卷一卷地拾起,放下,分别说:“这些卷帙里,有八阵之法,有兵书策略,有阴阳遁甲……”他逐一介绍,不厌其烦,放下最后一卷竹简,将书卷往姜维怀里再一推,“自出隆中以来,若得闲暇,我便笔耕不辍。而今虽不曾记述完整,也勉为大观,这些是我毕生所学,都送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