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遗表交代身后事,稳士气忍疾夜巡营(第3/6页)

诸葛亮温和地笑笑:“无妨。”他瞧着杨仪脸上的伤,体恤地说,“威公,可速速去寻军医疗伤。”

杨仪不敢再停留了,他起身一拜:“丞相,仪请告退。”他仓皇地背过身,依旧是扶着腿,一瘸一拐地溜了出去。

修远瞧着杨仪的背影,怒火还没消,啐了一口:“活该被打,我若是魏将军,先给他来二十个大耳刮子,再抽五十马鞭!”

诸葛亮微微笑着:“小子今日僭礼了,敢骂丞相长史,若是按律令,你可是要受刑。”

修远戛然收住怒气,他认真地说:“我知道,我是过分了,可先生病不能起,他们却仍为私利生嫌,也太颟顸了。若因此违反律令,我甘愿受刑!”

“话虽说得过度,”诸葛亮缓缓地挪着目光,一丝笑容在眸中渐渐泛开,“可骂得很痛快!”

修远呆住,他看着诸葛亮脸上那久违的促狭笑容,忽地明白了,霎时的百感交集让他说不出话来。

“下不为例。”诸葛亮说。

“还有下次?”修远瞠大双目,“那我就不是骂了,我挥刀劈他出去!”

诸葛亮笑出了声,可便是笑也太费力气,他没奈何地把笑意缓去了,用那失了光泽的眼睛向修远默默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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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和姜维进帐时,诸葛亮已歇得一阵,精神比之刚才好了许多。

“魏军已退!”魏延说得斗志昂扬。

诸葛亮点点头:“文长辛苦了。”

魏延顿了顿:“我夤夜求见丞相,本为士兵轮换而请丞相兵符,适才帐外遇见杨长史,他以我不遵军令,阻拦我报信,我因军情紧急,心思紊乱,懒听劝阻,冲撞了他,实是魏延之过!”他这话明是自责,实际也在指摘杨仪,数语之间,几层意思错综复杂,纵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能体味出他所陈之深意。

诸葛亮紧紧地抓住枕头,打心底里翻上来的烦恼冲在脸上,苍白无血的双颊微起了红斑。这冲动的情绪只维持了须臾,他缓缓地放松了手,平静地说:“文长实心为公,有此冲撞之举,考其本心,实不为过。为大将者,当有大度之怀,因小事而横于心,则大事无成。”

诸葛亮的话句句饱含玄机,魏延隐约地体会出那藕断丝连的意思,似是警诫,又似是劝谕,他呆呆地出了会神,却没完全想明白。

“丞相请自安寝,魏延告退!”他俯首深揖,转过背便要走出去。

“文长。”诸葛亮的声音在身后轻飘飘地响起,像是慢慢攀过肩膀的细草。

魏延回过头:“丞相还有何吩咐?”

诸葛亮淡淡地微笑:“文长许是劳累,忘了一件事吧。”

魏延呆了一霎,俄顷,如同被雷霆直直击打,劈得他眼冒金星。他尴尬地笑了笑:“魏延愚钝,竟自忘记了。”他从腰后别出三军节符,双手捧上了前。

诸葛亮向姜维点首,姜维几步上前,重重地抓住节符。

他忐忑不宁地望向诸葛亮,诸葛亮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静穆的微笑,那微笑如春风和暖,却让魏延不寒而栗。

这微笑让他忽然想起彭羕,那个趾高气扬的西川才俊,自负了得,却轻忽狂悖,因口舌之乱被系下牢狱,在狱中泣血成书,求人转交诸葛亮。诸葛亮当日接到书信未发一语,只是这般地微微浅笑,旁人还道是彭羕获生有望,孰料几日之后彭羕却人头落地。

后来有人私底下议论,诸葛亮越是对你和风细雨地款款微笑,越是危险前兆,他凝了神色怒声批评,反而可能是真正的倚重。这或许就是权谋手段吧,背后藏着血淋淋的钢刀,面孔却还保持着温暖的笑意,他的一句语重心长,便让你肝脑涂地至死不悔,你被他砍了头颅,还要从心里呼喊出赞美他的语言。

他越想越惶恐,背心像是爆裂开一朵又一朵的冰花,寒冷自皮肤渗透骨髓。可他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多停留,像丢了魂般蹒跚而去。

诸葛亮望着魏延的背影一叹:“参疑内争,乱之所由生也。”

姜维本不想问,可又以为自己有义务问一问:“丞相,今晚魏将军和杨长史,是、是怎么了?”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岂能有他,无非是两心参商,皆怀私欲。我在一日,尚能保得两全,若是江河归海,只怕祸起阋墙,稍有不慎,酿成大祸!”

姜维不禁心惊肉跳:“那该怎么办?”

诸葛亮仰首默想片刻:“此事非同小可,你虽谋略才干出类拔萃,然乃心忠悃赤诚,做不得机诈权谋,这事就让文伟去做吧,他定能保得社稷安堵。”

姜维既明白又迷糊,他看着诸葛亮,希望从那张脸上看出端倪,可望来望去,只是越来越深的迷惘,仿佛有浓厚的雾笼住那静止的脸。

修远关切地说:“先生,你现下感觉如何,困了就睡一觉好么?”

诸葛亮盯着他轻笑:“困是不困,只是腹中有些饥饿。”

听诸葛亮想进食,修远染泪的脸孔绽出了欢喜的光芒。这些日子以来,诸葛亮用膳极是困难,一碗白粥也要分五六次才能勉强吃完,最让人揪心的是虽则吃下去,不过须臾又吐了个干干净净。这么一番折腾,那吃下去的食物一丁点儿都没有被身体吸收,反而让沉疴病体遭了折磨。

“先生想吃什么,我立刻去吩咐军厨做!”

“随便,什么都行。”

修远不禁雀跃,他对姜维说:“姜将军,这里你先看顾着,我去去就回!”

姜维微笑:“放心。”

修远又重新给诸葛亮掖好被子,仍是不放心地打量了一番,这才一溜小跑奔出了中军帐。

远遁的脚步声被夜风卷走了,诸葛亮怅然一叹:“真是个傻孩子……”

他靠着休养了好一会,觉得身体里凝聚了足够的力量,冰冷的手腕竟也可以稍微自如地抬起来:“伯约,烦你给我准备笔墨。”

“丞相今夜暂歇了吧,有什么公文明日再写好么?”

“我要给陛下上表,不能耽搁了。”诸葛亮的语气很坚持。

姜维没奈何,只好搬来一张书案横在床上,捧了砚台笔墨简牍稳稳地放好,细细地研好墨,毛笔在浓墨里轻轻一滚,笔尖在砚台边滑了一滑,滴掉多余的墨汁,再小心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握紧了笔,支颐一想,抖着手腕,落下第一个字。

轻巧的笔杆在手里越来越沉,每一笔落下去都得耗费他许多的力气。他努力地将那流逝的力气拢起来,通通凝在手腕上,仿佛他握着的不是笔,而是刻镂千秋碑文的刀锯。

一笔,又一笔,不带丝毫的敷衍,仍是一如既往地认真,每写一个字,身体里的力气就跑出去一点,可他始终不肯放弃,他用左手扶住右手腕,两只手一起发力,钩点撇捺无一不细腻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