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月落霜天武侯遗恨,星摇秋风丞相归天(第2/3页)

“真近……”他低讷着。

姜维蹲了下去,手掌轻抚着褐色的渭水:“丞相,你在看长安么?”

诸葛亮没说是不是,他衰微地叹了口气。

“有一天,定让长安插上大汉的旗帜!”姜维自信地说,眼睛明亮得像落了一颗星辰。

诸葛亮发出了一声涩涩的笑,这个年轻人的豪言壮语似乎并没有让他感到振奋,反而滋生了更深的哀伤。

长安,那座他一生都踏不进的城市,听说有高高的城楼,通衢大道又宽又直,街道上行人如织、商贾云集,美人的发鬓挽得很高,像一朵朵高天的青云。那里的人急匆匆地走过,衣袂飘飞起来,彼此连成一大幅锦绣如花的幕布。长安,说不出的繁华富庶,那是大汉的故都,是一个梦,美丽得让他毕生上穷下碧,不舍追求的梦。

梦,就该醒了吧。

“伯约,”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倘若一朝百事差谬,避之可保生,迎之或罹难,你择其一而从之吧。”

姜维怔住,他尚不能明白诸葛亮话中的深意,因为他看不到将来的事,他茫然无所措地出起了神。

诸葛亮把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再次凝视着那面地图,长安,那红色的长安像绚丽的火把一般映入了眼里,光芒闪烁着、闪烁着,熄灭了,他倒了下去。

※※※

中军帐沸腾了,刹时,满帐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悲痛的哭喊声、衣料的摩擦声,无数的鞋底踏上铺在地面的大地图,盖上了一行行杂沓的脚印。

五个成都少府的医官扑到了床边,有的按住诸葛亮的胸听心跳,有的摁住他的人中死命地掐了下去,有的从腰间的医袋里抽出银针,有的掀开被子拖出他的手诊脉。

“参汤!参汤!”有人喊叫道。

一个太医惊醒了,疯了一般冲出去,从外帐的火炉上捧起一钵正炖得汩汩冒泡的参汤,也顾不得是否烫手,手忙脚乱地抱着就往里帐冲。可一是心慌,二是烫手,脚下没留神,竟自一个踉跄,只听“当啷”一声,那钵参汤直摔了下去,陶钵跌成了七八瓣,冒着热气的汤液洒了一地。

“哎呀哎呀!”太医一面喊叫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捡,好不容易在一块碎片上发现没有流干的参汤,取来一只干净的碗,将那残剩的汤盛了,捧着奔到床边。

诸葛亮的牙关咬得很紧,汤灌不进去,太医们被逼得急了,干脆用勺子抵住牙齿,硬生生地撬开,强行把参汤倒进去,那土黄的药液只有很少流入口中,大多都顺着下颌流淌。

正在这忙乱时,一个人狂风般冲了进来,号哭着扑向床帏,歇斯底里地喊叫道:“我误了国家大事!”

他乍见诸葛亮已昏晕不醒,捶着地号啕大哭,一面哭一面骂自己,脑门“砰砰”地撞在地板上。

床榻上的诸葛亮似乎听见了那凄哀的悲号,又或者是续命的参汤起了作用,已无气息的胸膛微微一颤,喉咙里“呃”地转了一声响,双眸闪出了微弱的光。

“丞相醒了!”满帐的人都吼叫起来。

号哭的人鹞子似的飞扑过去,抓着床单哭喊了一声:“丞相!”

诸葛亮昏眊的目光慢慢地在帐内打量,姜维、费祎、杨仪、修远……还有一个人,跪在他的床边抽泣得不成模样,哦,是李福。

“孙、孙德……”

李福哭道:“李福该死,差点误了国家大事!”

“我一直在等你,你说……”诸葛亮动了动手指。

李福猛地擤擤鼻子,一字字明晰地说:“请问丞相百年之后,谁可继任?”

诸葛亮张着口,用了全身的力气说:“蒋琬。”

“蒋琬之后呢?”

诸葛亮的目光渐渐涣散了,意识在飘逸,残剩的力气还在支撑着最后的生命意志,他很慢很慢地看向费祎,期待的目光在费祎的身上停留了很久:“费、费祎。”

“费祎之后呢?”

诸葛亮没说话,眸中的光芒越来越微弱,游丝似的气息一声声吹出。

“丞相,费祎之后呢?”李福不甘心,追着问了一句。

诸葛亮慢慢地转动着迷离的瞳仁,越来越昏淡的视线里,他看见杨仪正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像是一只饥渴的鹰隼,他把目光从杨仪身上挪开了。

“丞相?”李福凑近了问。

诸葛亮艰难地摇了半个头,李福明白了。

忽地,诸葛亮的眼睛睁大了,目中微弱的光芒亮了三分,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转向李福,声音似从黄沙下发出:“告诉、告诉陛下,臣、臣死后,葬在定军山,是为了,不要、不要忘了长安……”

诸葛亮眼中瞬时的明亮光芒再次黯淡,他费力地抖动双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李福知他还有话说,身体向前靠过去,把耳朵凑在他的唇边,听见微若秋叶落地的声音:“陛下保重。”

李福蓦地扑下,又悲又痛地哭了出来,这就是他们的丞相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里念的想的依然是江山,是君父,唯独没有他自己。

诸葛亮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眸中最后的一点光亮犹如地面的水,被风渐渐地吹干,吐出的气也小了,没了。

真累啊,想要这么闭上眼睛,从此再不要醒来。

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像是置身在一个庞大的磨盘上,身体渐渐地飞了起来,轻飘飘的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他听见人们的呼喊声,可他没法回答他们,他甚至能看见他们扑在床边的身影,却不能让自己伸出一只手,拉一拉他们。

眼前忽地出现了一片极亮的光,像是灵魂飞入了一颗恒星中,光芒也在旋转飞升,逐渐粉碎成无数的光片,每一片像透明的镜子一般,映照出一生无数的片段。他像一个看客一般,观看着自己悲喜甘苦的一生。

记忆在飞升中被层层剥离,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那纯净的灵魂在时间隧道的尽头盘桓舞蹈。

走吧,遗憾、疼痛、苦恼都没有了,满足、快乐、喜悦也没有了,当一切都不剩下,就是真正死亡的来临。

走了,是诀别,不是再会;是永远,不是一瞬;是泪水,不是欢笑……

※※※

帐内的喊叫腾起了,医官手忙脚乱地拥在床边,参汤灌不进了,牙关紧得再也撬不开了,一根根针扎进关脉,仿佛扎入生冷的棉花里,抽出来时,肌肉也不见颤一下,贴近胸口细听,心脏安静得没有一点响声。

医官束手无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撕裂了声音哭喊道:“丞相,丞相殁了!”

所有的人都放声大哭,姜维发疯一样拽住医官的胳膊,死命地摇晃着:“求求你,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