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魂归汉中念诵百代,埋骨定军绝响千年(第4/5页)

一想到诸葛果会被冠以姜氏诸葛夫人的名号,刘禅便觉得浑身的别扭,再看姜维那悲恸欲绝的脸,越看越是讨厌,他挥起衣袖:“朕明日即遣东园武士护卫,送果妹妹灵柩回丞相府,你尽可放心!”

送回丞相府……

姜维呆住,皇帝分明就是拒绝了他,可他不想放弃:“陛下,臣……”

“不用说了!”刘禅专断地喝道,“果妹妹的丧事有太后,有朕,有丞相夫人!”

姜维怎么听不出皇帝的意思,皇帝已把自己抛弃在诸葛果的丧事之外,仿佛诸葛果的死和很多人有关,就是和他姜维没有关系。

姜维心中涌动起几乎绝望的痛,可他能怎么办。这个专横地将本该属于他的权利抢走的人,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他死死地咬着牙,一声没吭。

刘禅蹬蹬腿,他用看仇人的眼光瞪着姜维:“果妹妹让我转告你,她让你保重,她会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后面的几句话近乎在号叫。

他又大声地重复了一句:“她会看着你!”他像是觉得很有趣,咧着嘴巴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甩着袖子大步迈出了宫门,把姜维独个儿留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彼此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永远不可能融合的两种生活。

姜维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将那革囊攥在掌心,一步步跨过宫门。正是夕阳西下,血似的余晖抹着殿宇的轮廓,他在落日中的蜀宫蹀躞蹒跚。晚霞拖长了他孤单的影子,仿佛一脉暗色的泪,地上的积雪很深了,烙出行行沉重的足印。他一直走,一直走,把自己融在蜀宫的冰冷台基下,成为这庞大宫殿里最后的一幕晚景。

蜀汉建兴十二年冬,有一个叫诸葛果的女子死去了,皇帝刘禅因缅怀她的父亲诸葛亮,特旨以公主礼仪下葬,她死的时候方才二十余岁,人们痛惜她的早逝,便传说她没有死,她是羽化登仙,做了她父亲的鸾车旁执绋的女童。她曾经参道的乘烟观成了成都最负盛名的道观,许多年香火不绝,远近的百姓常去观内祈祷求福,希望这个登云成仙的女子能保佑自己一生康宁。

她的肉身已沉睡了,可善良的蜀汉百姓仍然希望,她能和她的父亲一起,成为这个国家的护佑之神,永远保佑天府之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后来的事

诸葛亮病故之后,曾经的政敌李严在梓潼郡闻听噩耗,悲而伤绝,不久发病而死。这个与诸葛亮同样身受白帝城托孤的重臣,在数年的政治权力纠葛中一败再败,终于被剥夺了一切职权,成为庸碌无用的庶民。然而他似乎一直都在期盼着、渴望着,某一天能重新获得那失去的光辉,可惜随着诸葛亮的死亡,这一天他再也等不到了,只好用同样的死亡结束自己始终不曾放下的欲望。

蜀汉建兴十二年随着几个人的死亡,旧的一页翻了过去,死亡像渐渐阴霾的云,悄然地遮蔽住这个国家曾经晴朗的天幕。

蜀汉建兴的年号持续到十五年便结束了,那一年温良恭淑的张皇后辞世。第二年,皇帝立了新的张皇后,于是年大赦,改元延熙。

从那时起,蜀汉开始频繁地大赦,少时一年一赦,多时一年几次,大赦的原因稀奇古怪,或者是某一夜天空星星很多,或者是一个月下了五场雨,或者是后宫哪位娘娘打喷嚏感冒,或者仅仅是皇帝心情好。

蜀汉那些年里,牢狱里的犯人换得很勤,司刑吏好不容易逮住的重刑犯,才关了一个月,便因为大赦放出去了,继续为非作歹。司刑官吏叫苦不迭,百姓也因此怨气日增。

到延熙十九年,姜维晋位为大将军,正式总督军政戎马,屡次兴兵北伐,每一年必要出兵,每一年也必要回朝复命。他不断地奔波在成都和陇右之间,有时他实在劳苦,想在前方歇一年,可皇帝一道诏令送入军中,他又策马飞奔回来。皇帝每次看见姜维跑过宫殿前的漫长台阶,气喘吁吁地跑上殿门,他都对身边的内侍笑道:这个傻瓜又回来了。

延熙年比建兴年持续时间长,一共坚持了二十年,之后改元景耀。

景耀五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大将军姜维在侯和打了一场败仗,双方交锋甚为激烈,蜀汉勇悍善战的飞军将领张钺于此役战死。

二是皇帝同意在沔阳为已故丞相诸葛亮立庙。自诸葛亮去世,朝野内外屡请立庙,可皇帝总是固执地不准,他像是卯着一股幼稚的脾气,偏偏要和思念诸葛亮的民心作对,百姓不得已于野外路祭,甚不合礼秩。直到这一年,步兵校尉习隆与中书郎向宠等人上书朝廷,请于沔阳立庙,以顺应民心天意,皇帝也不知怎么,忽然就同意了。

景耀六年,当祭祀诸葛亮的庙在沔阳建起时,蜀汉灭亡了。

皇帝诏令投降的敕书由成都遣使者送至蜀汉各个关隘,一匹匹载着敕书的快马飞奔在各条宽整笔直的驿道上。这一条条昔日昭烈皇帝开凿的国防要道经数十年沧桑更迭,无数次目送着北伐的将士踏上征程,此时却成了传递亡国消息最快捷的通路。敕书送到剑阁时,一直坚守等待后援的蜀军上下痛哭擗踊,大将军姜维接过敕书,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而后他一言不发,只是脸色有点白。

第二年正月十八,年刚过,成都城被兵变吞噬了,大将军姜维在这场兵变中惨死,他死在蜀宫门口。临死时,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枚白莲玉佩,周身被砍得稀烂,愤怒的士兵甚至将他剖腹挖心,五马分尸,那只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蜀汉灭亡不到两年,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取魏禅代,司马家族经过三代人苦心孤诣的政治蚕食,终于全面掌控了北中国的政权,三国的历史自那一年起发生了转折,从此,历史转向了另一条路。

西晋泰始元年,定军山的武侯墓前悄悄来了一个人,白衣白发白须,活似个雪人,走路没有声音,像是一缕魂。

他在武侯墓前坐了整整一夜,说了一夜的话,饮了一夜的酒,当地的农夫偷偷去贴耳朵,听见他在武侯墓前一直在叨叨,可就是听不清他到底叨叨什么。

有人说,他就是昔日名震巴蜀的占梦师赵直,自从武侯去世后,他便失踪了,可也有人说他不是,因为人们不相信赵直可以活这么久。

再后来,这个人就没有来过了,那一夜仿佛吹过定军山下的一阵风,过了,便无痕迹。

泰始七年,安乐公刘禅在洛阳病逝,他至死没有一句遗言。

太康元年,西晋统一中国。

天下重获升平,蜀汉和东吴并入晋朝版图,天下在战乱的阵痛中抖搂掉身上的尘土,挣扎着在大雾弥漫的历史路上蹒跚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