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李同知京城访故友 金侍郎寒夜听民瘼(第3/4页)

“你在户部负责土地清丈,应该认得这个吧?”

早在门口见面时,金学曾就见李顺背上斜挎着的这张弓,当时他就产生了好奇,只是一时还来不及问,现在见李顺主动提起,便疑惑着问:

“怎地不认得,这不是丈量田地专用的量弓吗?大老远的,你背张弓来干什么?”

李顺皱了皱眉头,说道:“你不是问我为啥不高兴么?为的就是这张弓!”

“为它?”金学曾又把量弓仔细看了一遍,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于是问道,“怎么为了它?”

“你没看出这张弓有什么不同?”

“没有。”

“咱且问你,户部颁下的弓样,是个啥尺寸?”

“三尺五寸。”

“可是这张弓呢,你量一量。”

金学曾用手柞了柞弓弦,说:“好像短了点儿。”

“短了三寸,”李顺接过弓,弹了一下弓弦,说道,“这张弓的长度,只有三尺二寸。”

“啊?”金学曾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们南阳府用这种小弓丈量田亩?”

“是的,”李顺晃着他干瘦的指头说,“一弓克扣三寸,你想想,这是多大的一笔虚假。”

丈量土地之初,户部曾制定出合理的度量制,即以三尺五寸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改用小弓,即三尺二寸为一步,如此丈量下来,一亩田竞变成了一亩一分多,金学曾暗自盘算这笔账,气愤地问:

“这是谁的主意?”

“咱们知府大人呀。”

“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不能这样?”李顺冷笑一声质问道,“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首辅张大人要清理天下土地,目的肯定是要增加田亩而不是减少,各地官员也就投其所好。这样一来,既有政绩,又能得到首辅青睐,何乐而不为?”

“如此说来,你们南阳府多量出的一万多顷土地,里头有虚假成分?”

李顺点点头,答道:“咱南阳府,势豪大户本来就不多,最大的就是一个唐王,多查出七百多顷。”

“也是用小弓?”

“对他哪敢用小弓,”李顺连连摇头说,“唐王名下诡寄隐瞒庄田,本来就多。就是正常丈量,人家也不满意,这些小弓,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丁门小户人家。”

“真是岂有此理!”金学曾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

李顺苦笑道:“咱若是想发财,通过这回丈量土地,咱好歹也赚得回一大把黑心银子。”

“是吗?”

“就因为咱手里有两张弓,清丈田地是千家万户的事儿,谁家不想自家的田地少报一点,因此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纷纷使银子让咱高抬贵手用大弓丈量,因此只要你肯用大弓,就会财源滚滚。”

“没想到,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里头也藏了这么多的猫腻。”

金学曾的感叹,被李顺看作是少见多怪.他说道:“你这个户部右侍郎,管的是全国的土地丈量,只是动口督办,却并不做具体事,你哪里知道这里头各种各样的鬼把戏。”

“这也就是你们南阳。”

“用小弓可不是咱南阳的发明,”李顺提了提嗓子,加重语气说,“咱南阳知府大人,是从别处取经学来的。”

"他从哪里学来的?”

“浙江湖州府。”李顺接着介绍道,“湖州府的知府是咱南阳知府的同年,清丈土地一律用三尺二寸的小弓。”

“湖州府清田,亩数溢出一万六千多顷,想必这小弓帮了不少忙。”

“若再追查下去,湖州也不是始作俑者。金大人,全国土地,哪些地方溢额最多?”

“南北直隶,湖广、浙江、山东、山西大同、宜府等地,当然,还有你们河南。”

“不信你查一查,这些地方用的全是小弓。”李顺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朝廷推行‘一条鞭’法,新征的赋税根据新的田亩而定,你方才说的这些省份,不知要平白增加多少负担。”

李顺所言之事,也算是一个惊天黑幕。金学曾此时心里头倒海翻江=他问李顺:

“你把这张弓背到北京来,打算怎么办?”

“觐见皇上,咱把这只弓背上。”

“你想干什么?”

“向皇上说明真相。”李顺摆出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式。

“李顺,你不能这样做。”金学曾心里头一急,竞直呼其名,“你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此话怎讲?”

“你这不是让首辅张大人难堪么?”

“怎么让他难堪,他又不知道大弓小弓的事。”

“他是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他更不可能知道。但你不要忘了,清丈田亩是他的决策,也是他给万历王朝立下的最大功绩。”

“啊?”

“而且,你所要揭露的事,与清丈田亩的实际意义相比,毕竟只是枝节问题。”

“金大人,你这句话,愚职不敢赞同。”

金学曾眼看李顺脸色涨红要同他抬杠,便伸手制止他,心平气和地问:

“李大人,你说,这次全国清查田亩,受到打击最大的是哪些人?”

“当然还是那些豪强大户。”

“这不就对了!”金学曾一边给李顺续茶,一面说道,“全国新增土地三百万顷,据户部统计,其中属于势豪大户的土地,占。了两百四十多万顷。依你的说法,地方州县衙门,不敢对这些人的庄田使用小弓丈量,那也就是说,此次新增土地的五分之四,还是过得硬的。”

“这个咱李某也不反对,”李顺仍在犟嘴,数落道,“但你金大人不要忘了,势豪大户的大宗田地,是用来收取租课积累财富的,而丁门小户的农家,几亩薄田却是用来养命的。穷人的田地本来就少,如此增重负担,影响的不是少数,而是千千万万户人家。”

“这的确是一大隐患,但也不是所有丁门小户的百姓吃亏,也有的穷人,在这次土地丈量中得到好处。”说到这里,金学曾顿了顿,又问,“江陵县的那个陈大毛,你还记得吗?”

“记得.不就是万历四年在玄妙观前,与巡拦段升打起来的那个人么?”

“就说他家,就得了请丈田亩的好处。他家原有十亩水田,被水打沙压五亩,只剩下五亩水田,但因户部的鱼鳞册上载着他家的水田仍是十亩。因此,他家仍得按十亩交税。这回清丈田地,便给他家减了五亩。从此就可以少交五亩水田的赋银,像陈大毛家这种情况,在全国也不在少数。”

金学曾举出的两个例子都很有说服力,李顺驳不倒他,只咕哝道:

“咱不是说清丈田亩不好,通过清丈田亩惩抑豪强,咱李某举双手赞成。但难就难在底下一帮小和尚,把首辅的一本正经念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