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赈灾情急抱病面圣 盼孙心切懿旨册妃(第2/5页)

“叫花子说了些什么?”冯保插嘴问。

张居正答:“那两个叫花子,一个是大名府人氏,一个是真定府人氏。大名府的那一个是位老人。他讲自万历八年起,晴雨季节不按时序,春夏宜雨却一直旱,秋天宜阳又淫雨不止,导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颗粒无收。但是,官府全然不念及百姓受灾实情,催缴田赋一如往日。农户家中几无隔夜之粮,哪里还能上缴赋税?偏官府毫不通融,不交田赋就拘拿锁人。农户抗不过官府,只得变卖家产,交清赋税赎出人质。如此一连两年,大名府的农户几乎破产,在家乡无法活命,只得全家人一起离乡背井,靠乞讨活命。那老人刚说完,来自于真定府的那一位中年汉子,已是痛哭失声。询其原因,他说老人所言句句属实,他本人的家产已变卖殆尽,家有八旬老母奄奄待毙,万般无奈,只有忍痛卖掉年仅十三岁的闺女,换回一点粮食赡养老母。合境饥荒,米贵人贱。卖闺女用秤称,一斤人只能换一斤麦子。这中年汉子的闺女重五十四斤,因此只换回五十四斤麦子。中年汉子将麦子留给老母度日,自己带着妻儿出外乞讨。听了这两位叫花子的哭诉,臣心如刀绞。皇上,唐杜甫曾有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的是兵戈相见的乱世,如今是轿马挤塞于途,丝竹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在京畿之内辇毂之下,竟然还有这等饿殍遍野的惨事发生。皇上,你听了作如何感想?”

朱翊钧默然良久,方沉重言道:“朕万万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叫花子闹事,后头还有这么悲惨的故事。元辅,听那两个叫花子的口气,好像是官府逼得他们离乡背井,这话是否属实?”

张居正听出朱翊钧的弦外之音,似乎叫花子事件与朝廷推行的税政有关,立刻辩解道:

“皇上,臣执意在全国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其意一是为朝廷理财;二是惩抑豪强保护小民。我张居正务求国家富强,但决不横征暴敛,为朝廷揽取额外之财。地方官吏为朝廷征收赋税,是依法行事,谁也没有让他们鱼肉百姓盘剥小民!”

“张先生说的是。”冯保眼见张居正咄咄逼人的架式,让朱翊钧有些难堪,便插话说,“不过,官府收税,只要没有额外征收,也没错到那里:”

“老公公此言差矣。”张居正得理不饶人,又驳斥冯保道,“农户颗粒无收,官吏凭什么还要征收赋税?”

“不征收怎么办?朝廷额有所定呀。”

“额有所定不假,但逢天灾人祸,地方官吏应及时向朝廷奏实,请求蠲免租赋。”

“元辅所言极是。”朱翊钧霍然醒悟,言道,“两年来,从不见真定、大名等府的官员有折子上来,奏明灾事。”

“这就是症结所在。”张居正义正辞严,“底下的百姓,见不着皇上:官吏催收赋税,对他们如狼似虎,他们还以为这是朝廷的主张,许多怨气无法排泄,就会自然而然迁怒于皇上。古人讲‘官逼民反’,就是这么个理儿。载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蕴含的道理,还望皇上三思。”

“元辅不用再说,朕明白了厉害。”朱翊钧终于悟出了张居正抱病进宫的良苦用心,感动地说,“地方官隐瞒灾情不报,是怕误了政绩。考成法有明文规定,地方官若催收赋税不力,有司必纠察弹劾。因此,这些官员为了应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而不顾。这里头的情由,于法可商,于理难容。元辅,您说,眼下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张居正听出皇上既同意他的剖析,又有所顾忌,但他今天已没有精力来谈论这一问题,只就事论事答道:“昨夜由于调了京营的一千兵士前往镇压,局势才控制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说也有好几万人。这些人并不是成心闹事,只是想有口饭吃,对他们施加武力,终是失道之举。臣建议不要强行驱赶他们,先在城里头多开几处粥厂赈济,使他们的情绪安定下来,然后立即张榜告示,减免京畿受灾数府两年的赋税钱粮,已经强行征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紧急敕谕户部,调运通州仓存贮的漕粮,解往以上州府赈济抚恤。”

张居正说出早已想好的主意,朱翊钧点头称是。回道:“朕立即下旨各有司衙门,按元辅说的办。另外,为了体现朕爱民之意,朕也从内廷供用库中拨出十万两银子,作为赈济之用。”

朱翊钧如此大方,竞要拿出私房钱来救抚灾民,这一点令张居正大为感动。他枯涩的眼窝里不禁溢出热泪,哽咽言道:

“皇上,灾民们一旦知道您的慷慨之举,他们一定会奔走相告,山呼万岁了。”

“元辅,你曾多次传授牧民之术给朕,让朕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道理,还让朕知晓君轻民重的驭国之方,如今正好用得着。只要老百姓安居乐业度过灾难,朕少花十万两银子又算什么!”

在冯保听来,朱翊钧这一番表白好像是为了讨好张居正。他知道朱翊钧始终对张居正存有几分忌惮,两人一起议论朝政决断大事,朱翊钧尽管有时候心里不服,表面上却言听计从。但今天的话,倒叫冯保真假难分。说是真,他昨儿个还为供用库用银不足大发牢骚,如何今儿个脑子一热,又拿出十万两银子赈济灾民?说是假,皇上这副认真的神态又让你瞧不出一点破绽。揣摩再三,冯保也不知朱翊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他可以断定,一旦这十万两银子从内廷供用库划出,皇上肯定又会磨缠着要他想办法补回这笔开销。想着与其日后自己独吞一斗黄连水,倒不如现在就在这里把话挑明,拖着张居正一起设法填补亏空,于是言道:

“皇上体恤灾民,要拿私房钱来赈济,这是天大的恩德。咱们当奴才的,作臣子的,真是为天下苍生感到高兴。但是,皇上自去年下旨关闭了十七座矿山之后,供用库的银子进项就少了差不多一半,许多开支都应付不了。现在又一下拿出来十万两,这个大窟窿怎么填呀。”

朱翊钧一听这话,心下高兴,嘴里却说:“大伴,今儿个不说这些。”

“是是,老奴不该多嘴,”冯保将手上拿着的茶杯往茶几上轻轻一搁,朝张居正歉意一笑,说道,“张先生,咱们还得想办法,让供用库多少增加一点收入。”

张居正等于被冯保将了一军,只得顺题儿答道:“这个是应该的:”

冯保接着说:“听说皇上想从云南买铜铸钱,户部右侍郎钱普上折奏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