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老公公抽签问灾咎 新宰辅装傻掩机心(第2/5页)

冯保虽然起得早,到了白云观山门前却也过了辰时,早已闻讯在棂星门下站着等候的闻天鹤不等冯保大轿停稳,便连忙迎了上去打了一个稽首,满脸堆笑言道:

“贫道昨儿夜里打坐,忽见桌上的灯台灯花儿连爆,心下便惊疑,明儿个会有什么样的大贵人来,却是没想到要迎老公公的大驾。”

冯保虽然心情不好,一下轿但见楼殿巍峨仙家气象,吸一口气儿也是甜丝丝的,顿时精神一振,笑啐一口道:

“什么贵人,前几年说杭州生产的八团锦贵,如今满街都是,也都贱了。”

“老公公真会说笑话。”闻天鹤头前领路,进棂星门过窝风桥,一边走一边说,“七月十五,徐爵镇抚爷过来知会贫道,说老公公尊体欠安,要贫道做法会为老公公祈福,贫道率合观道众在丘祖殿开了三天道场,在大铜缸里点长明灯,光香油就费了三百斤。第三天晚上,贫道收锣刚散了坛米,天上忽然就起了一阵西风,还落了立秋后的第一场雨,贫道就知道,这是丘祖显灵,保祐您冯公公。今儿见您冯公公,面色红润,倒不像是病过的。”

方才下轿还两腿绵软,如今在铺着林荫的砖道走了一截子路,冯保忽觉腿肚子长了劲儿,也就真的相信自己“面色红润”了,他伸手在脸上搓了一把,答道:

“多谢你们为老夫祈福。听大受讲,你们这里前不久来了一个白胡子老道人,自称是丘祖,在昆仑山住了三百年下来的,这人哪儿去了?”

“假的,”闻天鹤一撇嘴答道,“贫道问他几个丘祖故事,本是耳熟能详的事,他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如此这世道儿,真是人心大坏——老公公,咱们去哪里?”

“丘祖殿。”

“老公公要抽签?”

“是的。”

闻天鹤心想,老公公一大清早就跑来抽签,一定是遇到什么疑难事儿委决不下,便道:

“京城老百姓都讲老公公与张居正,是当今圣上的左丞右相,您两位辅佐幼主,开辟了万历一朝的新气象。如今张先生过世,朝廷再有什么大事,老公公该与谁商量呢?”

一席话触到痛处,冯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此时已走到丘祖殿跟前,冯保抬脚进去,看着丘处机丰神伟姿金碧辉煌的塑像,叹道:

“张先生一走,这丘祖殿,老夫只怕是经常要来了。”

冯保到哪儿动静都大,此时随他进白云观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但都不敢走进丘祖殿——皆因冯保规矩严,抽签时不准有闲杂人等在侧。眼下在丘祖殿里只有三个人,除了冯保本人,还有闻天鹤和张大受。冯保亲自燃香,对丘神仙的法像行跪拜大礼,闻天鹤一旁替他击磬颂祝。拜仪一毕,张大受趋前一步,从法像前的雕花红木条案上取下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羊脂玉签筒,恭恭敬敬递给跪在蒲团上的冯保。冯保把签筒掂了掂,又伸手将插在签筒里的竹签拨了拨,问闻天鹤:

“老夫记得共有九十支签,这里头怎么少了许多?”

闻天鹤干笑着没有作答,原来是在冯保没有进殿之前,张大受抽了个空儿同他耳语,要他把签筒中的下下签都择出来。谁知冯保眼尖,一下子看出了破绽,只见他随便抓起几支签看了看,笑道:

“都是好签,闻道长,谁让你弄这些小把戏?”

闻天鹤遮掩着说:“大概昨日个小道士打扫这里,随便捡走了几根。”边说边“找”,终于从法案的屉子里头搜出一把来补到签筒里。

冯保这才跪在蒲团上摇动签筒,筒口向前半倾着,摇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摇出一只签掉到地上,张大受上前替他捡起,小心禀道:

“第二十九签。”

“看签文。”冯保从蒲团上爬起来。

张大受把那支签文给闻天鹤,闻天鹤对照着从墙上的布褡中抽出一支签票,一看大惊失色,觑着冯保不敢说话。

“怎么啦?”

冯保从闻天鹤手中拿过签票,只见洒金笺上,有几行清秀的柳体小楷:

第二十九签 虎落平阳 下下

平生不信野狐禅

无尽风云一啸间

霜雪骤来谁解得

流沙千里是雄关

解曰:占家宅恐防回禄;占身有厄,小人当道官司

难赢;占财有破,田蚕不熟;占婚姻难成,灾星正照,

诸事小心。

冯保天分极高,不用人解释,他也能把这首签诗的不祥之兆悟出个七八分。更何况后头的解文已自阐述透彻。冯保心里头十分沮丧,但他脸上却挂着笑.掸了掸笺纸问闻天鹤:

“这首签诗颇有些嚼头,是谁编的?”

闻天鹤紧张答道:“这里所有的签诗,都是丘祖登仙之前亲自撰写,首首都有玄机。”

冯保又问:“那这首签诗有何玄机?请道长开示。”

闻天鹤不知冯保为何事抽签,但这么一大早跑来,肯定事头儿不小,为了不让这位大施主扫兴,闻天鹤脑瓜子一转,竟打起稽首贺道:

“恭喜老公公抽了一支好签。”

“明明是下下签,你为何说是好签?”冯保怫然作色,斥道,“闻道长,你不要拿老夫开涮。”

“贫道吃了豹子胆,敢开涮老公公?”闻天鹤佯笑着说道,“咱道家讲阳极生阴,阴极生阳,阴阳互变,是人间至理。套到灵签上头,下下签就是上上签。”

“你这多少有点诡辩。”冯保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头却想听闻天鹤说下去,便又问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当作何解?”

闻天鹤道:“这是提醒老公公,从今以后一段时间内,要提防小人:”

冯保微微颔首,问:“小人能得势么?”

“签诗中言霜雪骤来,喻有小人得势之义,流沙千里,似乎也是说小人道长。但老公公是正人君子,从来就不会被野狐禅一类的异端所炫迷。狐可以假虎之威,终究不能夺虎之猛。跨过千里流沙之后,野狐道消,虎归山林。祸机既失,老公公仍可啸傲风云,稳居庙堂之上。”

“解得好!”冯保眉梢一颤,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是不知你解透的玄机,究竟是天意呢,还是你闻道长信口胡诌的。”

其实,闻天鹤说这番话也是用心想过的,虽然都是好听的话,却没有一句靠实。现在听到冯保的恶谑,知道他仍心存疑惑,这本是鬼哄鬼的事,真要说出个子午卯酉来,闻天鹤也没这本事,只得赔着小心敷衍:

“老公公,丘祖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神仙,贫道毕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能将他的玄机全都悟透。”

“唔,这句话倒还实在。”

冯保说着,将那张笺文揉成一团儿,信手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