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说子粒田慈圣动怒 唱岭儿调玉女伤春(第2/5页)

“首辅大人!”

张居正一个愣怔,他没想到此时此地会有官员出现,更没有想到这个官员会是金学曾。说话间金学曾已走到跟前,一个长揖到地,却没有行庭参之礼——这也是规矩:再大的官若是只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礼相见。看着金学曾执礼甚恭的样子,站在张居正身边的李太后也是感到奇怪,怎么大法堂里会跑出一个四品官员来。用过午膳之后,是她提议要往寺中各处走走消消胃气的。她本想车身回避,强烈的好奇心又驱使她留了下来,她问张居正:

“这个人是谁?”

张居正正愁没法介绍,见李太后主动问起,连忙回道:“这位是户部员外郎金学曾。”报过名衔,张居正又特别补充一句,“他正在奉旨调查三宫子粒银欠缴一事。”

“啊,”李太后秀眉一挑,顿时来了兴趣,吩咐道,“带他到客堂参见。”

李太后一行回到客厅,都按原位坐下,万和领金学曾进屋觐见。此时金学曾已知道了贵妇人就是李太后,心里头激动非常。万历朝真正当家的就是这位李太后,这已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她所倚重的内臣外相冯保与张居正两人,今天一并儿都到了,此等机遇更属难得。他觉得刚才在大法堂前,张居正是有意把他介绍给李太后的。他揣摩张居正的心思,是要他借此机会把调查所得的子粒银实情,向李太后和盘托出,因此心里头作好了准备。一进屋,他就向李太后行了觐见大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金学曾却是跪在地上不起来,答道:

“在太后面前,下官不敢落座。”

“这是为何?”

“为的是朝廷礼仪,只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面见皇上与皇太后,才有赐座之理。我一个四品蚂蚱官,只能长跪。”

李太后噗哧一笑,问道:“怎么,四品还是个蚂蚱官?”

“比之七品县令,我四品员外郎是个大官,但在皇太后面前,却只能算是一只蚂蚱了。”

金学曾语调诙谐,却没有给人油腔滑调的感觉。李太后见惯了呆板之人,乍见如此一个另类便觉得新鲜,接着问道:

“听说你会斗蛐蛐儿。”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虽是小技,亦见灵气,”李太后笑道,“前年,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都捐给了太仓,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皇上分忧。”

“唔,”李太后觉得这回答太甜,又问,“你方才说,你今日来大隆福寺,是公干?”

“是。”

“庙里头是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干?”

“当然有,因为这是座皇家寺院,自英宗皇帝时起.就赐给子粒田七十顷,每年租课收入约计一千两银子,用来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就是来查查,这每年的一千两银子,究竟是怎么用的。”

“查出来了吗?”李太后关注地问。

“今天,下臣到这大隆福寺一看,真是百感交集。”金学曾长跪在地,挺直身子问道,“方才,寺里住持陪侍太后,他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后是否留意。”

“袈裟怎么了?”李太后不解地问。

“这袈裟是用上等的西洋布制作的,依下官估计,少说也值五六十两银子。”

“和尚衣服也这么贵?”张居正故意问道。

“是啊,这也正是下臣纳闷之处,”金学曾从容答道,“下臣从小就听说,一入空门六根俱净。贪嗔痴一应人间毛病,一概为佛地宝刹所不容。大和尚身着华美之服,这本身就不是出家人所为。今天,下臣进到这大隆福寺,倒像是进了钟鸣鼎食之家。”

金学曾言辞犀利却又占理,李太后睨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大隆福寺把皇上赐给的子粒银,都给挥霍掉了?”

“有这等嫌疑,”金学曾回答得很干脆,“这大隆福寺本是京城寺庙中香火最旺的,城里许多勋贵都是他的施主。我听说宫里头许多中官,每年都向这里捐香火钱,前些时畏罪自杀的吴和,大年初一赶来这里烧头香,一次就捐了五百两银子……”

“有这等事吗?”李太后打断金学曾的话,问专注听着谈话的冯保。

“有,宫里头的老人,或多或少,都喜欢做点功德。”冯保据实回答。

“有这么多大施主,大隆福寺还用得着子粒银么?”金学曾一个设问,引得在座的人都屏神静气听他说下去,“皇上赏赐田地,说穿了,赏的是民脂民膏。天下财富额有定数,此处赏得多了,彼处就会减少。如今这天下的财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都让一些豪强权势大户控制了。”

冯保一听金学曾的话已是说离了谱,担心李太后听不入耳,于是赶紧制止道:

“金学曾,让你奉旨稽查三宫子粒银缺额一事,你怎么扯起这些野棉花来了?”

金学曾虽然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滑溜角色,却颇能审时度势掌握分寸。他刚才放了一个“二踢脚”,原意是想探探虚实。见冯保出面阻拦,便顺着他的话头答道:

“三宫子粒银一事,臣已稽查明白。去年欠缴的原因,乃是因为春上地里遭了虫灾。论收成,三宫庄田的麦子只有前年的三成,农户们交出的子粒银,连总数的一半都不到,差额部分县衙想法筹措。”

“县衙又上哪儿筹措呢?”张居正追问。

“宛平除了例赐私人的子粒田,还有一些用作县学与祭护山林的官田。这部分收入由县衙掌握使用,算起来该项进银也是入不敷出,但县令沈度担心三宫庄田子粒银欠缴太多会引起圣怒,故只好临时调剂。即便这样拆东墙补西墙,也无法凑足定额。”

“他们凑了多少?”李太后沉着脸问。

“仅慈宁宫一处,他们就凑了整整三千两银子。”

“谁让他们凑的?”李太后霍地站起身来,发髻上斜簪的闹蛾儿,其翡翠吊坠一片晃动,她眼睛睁得圆圆的,逼视着金学曾,怒气冲冲地问,“宛平县令是谁?”

“沈度。”

“你方才所言,都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沈度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讲,臣方才所言,都是自己调查所得。”

金学曾从容答对,没有一丝推卸责任的意思。冯保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太后发这大的脾气,连忙欠身劝道:

“请太后息怒,金学曾一派胡言,原不足为据。金学曾,还不退下去!”

金学曾正要磕头谢恩退下,只见李太后摆摆手,喘着气儿说:

“慢!”

“太后。”冯保紧张喊了一声。

李太后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望着金学曾,口气缓和下来:“你下午就找他冯公公,从内廷供用库中支银,宛平县衙填补的银两,一厘一毫都退回去,你明天就去宛平办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