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伤太爷承差闯大祸 讨见识御史得奇闻(第2/6页)

“李爹爹,你这是为么事?”

李老汉比张文明小一点,却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看他枞树皮一样粗糙的脸膛,反倒觉得比张文明大出许多。张文明说着就要牵李老汉起来,李老汉不肯,只焦急地说:

“张老太爷,你得救救我儿子。”

“你儿子怎么了?”

“他被税关的差人锁了。”

“哦,有这等事?”

张文明这才注意到玄妙观门前广场上,已是人头攒动一片嚣杂——这里早已被辟为露水菜市。荆州城外的农户,每天天不亮就动身进城,把自家种植的蔬菜挑来这里叫卖。这时只见约有一两百名菜农手持扁担,团团围住十几名身着皂衣的差人。差人中间,又有一个人被铁链锁了,这人便是李老汉的儿子李狗儿。

张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赶紧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汉,拔脚就往人堆里赶,那边厢早有人锐声高喊:“快散开,张老太爷来了!”

手持扁担的菜农们撒雀儿似地散开,虽是站远了,但仍围着手持刀械锁着李狗儿的一千差人。张文明跑了几步路气喘吁吁,还来不及说话,却见李老汉从身后踉踉跄跄奔上来,一把拉住李狗儿就往外拖。

一个差人头目模样的人站出来,搡了李老汉一把,恶狠狠地说:“退回去,再这样,连你也锁了。”那人回过头来,对着张文明深深一揖,满脸堆笑地说:“张老太爷,你老早。”

“早。”张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着面前这位三十来岁的差人,虽然横肉面生,却也穿着一袭九品官服,便问: “你是头儿?”

“是的,小的叫段升。”

“晤,段升,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张文明明知故问。

段升答道:“回老太爷,我们是税关的。”

“税关衙门,”张文明重复了一句,指着李狗儿问段升,“你们为何锁他?”

“他抗税!”段升横了李狗儿一眼,脸上又露出凶相。

“抗税?”张文明一惊,问锁着的李狗儿,“狗儿,你告诉我,你抗了什么税?”

“他抗……”

“没问你,你岔什么嘴?”张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细声细气问李狗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狗儿便细说情由:他们家原有十亩水田,十几年前,荆江溃堤,被流沙掩埋了五亩。水退后、,留下五六尺深的黄沙碎石,根本无法开垦,因此家中实际的水田只剩下五亩,每年纳粮派佚,却依然按十亩计算。李家虽多次央人写帖子到县衙说明原由,均被打了回来,因为纳粮册里的田亩,早已进入朝廷的鱼鳞册。户部每年都根据这些田亩征收粮赋,摊派丁税。如果江陵县少了五亩,就该他县令自掏腰包纳粮交税。因此这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想解决它却比登天还难。李家抱了这天大的委屈,却求告无门。每年交纳皇粮一斤一两也不能短少。丁门小户人家,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亩田交十亩田的皇粮,若遇上丰年,少还可以留下几斤稻谷,若遇上灾年歉收,所收稻谷全部上交尚不足数,一家人生活就完全没有着落了。如此十几年积欠下来,李老汉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粮若干,折合税银有十一两之多。前年新皇上登基,开恩蠲免钱粮,把隆庆元年之前的积欠一笔勾销。这样李老汉家免去了三两,却还有八两银子的欠税。旧账难清,谁知李老汉家又添新祸。且说万里长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荆江爆发,因此有着“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的说法。每到汛期,荆江边上的官民都头皮发麻,万一溃口,地方官的前程就断了,轻者丢掉乌纱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兴谳问罪。老百姓的提心吊胆更胜于当官人的百倍。因为溃口对于他们来说,重者是灭顶之灾,轻者就像李狗儿家这样,活着也是受折磨。去年汛期来得稍晚,但六月间一连半个多月的暴雨,江水腾涨,却是比前两年来得凶猛,全省的官员几乎日日夜夜都守在荆江大堤上。荆州府的老百姓,按规定五亩田地出一民佚守堤,李狗儿家名义上是十亩水田,故得有两人上堤。李狗儿和他哥哥李虎儿兄弟两个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汉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尚有半亩菜园,除了自家吃,多余蔬菜便挑到荆州城中贩卖。一家人平常的开销用度,就靠这半亩菜园的出产了。李老汉的大儿子李虎儿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里巡堤,触霉头让毒蛇咬了一口,因当时无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同伴虽为他挤出了败血,但因不得法,还是留下了

病根子,一条腿肿得水冬瓜似的。民佚出了工伤事故,官府只给免差,其余一概不管。李虎儿被抬回家来,一直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李老汉一家穷得赤膊鱼儿似的,真个是要死不得断根,要活不得转青,哪里有闲钱给李虎儿治病?如此延挨下去,拖了七八个月,李虎儿虽能下地了,但一瘸一瘸的成了个半残废。这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行船偏遇顶头风。李老汉的家境,只是比乞丐多了三间权能遮风挡雨的破屋。早春时节,别人家还在看社戏放风筝赶骡子混马地玩耍,李老汉就领着狗儿扑在菜园子里头种了几畦蚕豆,一心想赶早买个好价钱。忙乎了一个多月,这蚕豆倒也爆棵结荚长势可爱。今日起个绝早,父子两人一人挑了一担青豆荚到这玄妙观前叫卖。豆荚还没有卖出去,税关的差人就来了一大群,径直走到李氏父子跟前,领头的巡拦段升双手往腰上一叉,盛气凌人问道:

“李老汉,还认得我否?”

一见这个人,李老汉就心里头暗暗叫苦。税关曾因欠税事向他发过几次传票,每次来都是这位段升接待。他被这位横肉面生的活阎王骂怕了,故总是设法躲着他。这次狭路相逢,李老汉无法避闪,只得佯装笑脸巴结道:

“啊,是巡拦段大爷,小的再有眼无珠,也不会认不出大爷你来。”

“见着我你就装孙子,平素儿你躲着我,倒像是吃了逍遥散,”段升拉着脸,吼道,“我今早儿来,专是为了候你。”

李老汉知他又是为了那八两欠银的事儿,只得哈着腰求道:“段大爷,你老恩典……”

“恩典,哼,再恩典你我这饭碗就砸了,”段升打断李老汉的央求,问道,“说,你那八两欠银究竟啥时儿还?”

“如果收成好,今秋上……”

“去去去,什么金秋银秋的,你这些画饼子的话,老子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段升骂骂咧咧,却不防李老汉身边霍地站起个黑脸壮汉,指头一伸戳着他的脸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