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为济困贱卖龙泉剑 言告状却送戒石铭(第2/5页)

“你看我这双手,被拶子拶的。”

陈大毛把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伸到金学曾面前。金学曾看过,赶紧命堂役去寻金枪药,然后感叹道:

“俗话说,好汉不同官府斗,这话一点不假。”

税关堂官口中说出如此话来,倒把陈大毛与李狗儿听得懵了,李狗儿问:

“金大人不是官府中人?”

“是,我是朝廷任命的堂堂正正四品官员。”

“那你咋也说官府坏话?”

“这是因为官府中,欺压百姓的坏人太多!”

说话间,堂役送上了金枪药,金学曾亲自给陈大毛敷药,那份体贴的样子,让两位“囚犯”大受感动。敷完药,金学曾又问陈大毛:

“听说你编了一首歌谣骂我们税关?”

“不是我编的,”陈大毛连忙辩白,“荆州城中,三岁伢儿都念着出来。”

“你再念一遍我听听。”

陈大毛挠着头有些为难,张启藻一旁说道:“金大人让你念,你就念吧。”

陈大毛不情愿地念了一遍,金学曾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

“这歌谣难听,但实在,若要更实在些,得改几句。”

金学曾说着就念起来:

税关税关,

催命判官。

肩扛枷锁,

手提铁链。

当街横行,

一群坏蛋。

阔佬大爷,

见着就软。

逮着百姓,

吹胡瞪眼,

稍一反抗,

牢底坐穿。

“好!”金学曾刚一念完,陈大毛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忽然又觉不妥,慌忙掩了嘴,掩饰道,“税关的老爷们虽然凶一点,却也没有这么厉害。”

李狗儿也在纳闷:“天底下哪有掌自家嘴巴的人,这位金大人,莫不是又在使什么花招耍我们。”心下已是十二分的警惕,金学曾看出了他的猜疑,便笑着问他:

“李狗儿,你恨不恨段升?”

“恨!”李狗儿一咬牙说真话。

“你呢?”金学曾又问陈大毛。

陈大毛比李狗儿狡猾,兜着圈子说道:“金大人方才改的民谣,那‘肩扛枷锁,手提铁链’两句,不就是指的段老爷么。”

“看来,你也不肯原谅他,”金学曾摇了摇头,又喊来堂役,吩咐道,“去把段升喊来。”

一直在廨房待命的段升,不一会儿随堂役进得门来,一见到陈大毛与李狗儿,他就有些气不顺。金学曾眯着眼问他:

“段升,这两个人可是你抓的?”

“是的。”段升嗫嚅着,全没有早上在玄妙观前的那股子蛮横劲儿。

金学曾接着逼问:“是抓对了还是错了。”

“错——了。”段升答得很不情愿。

金学曾一跺脚:“错了还不赔礼!”

段升紧绷着脸,朝陈大毛与李狗儿两个每人打了个拱手,带着情绪说:“早上的事,对不起了。”

见段升真的赔了不是,陈大毛与李狗儿反倒过意不去。官府中人给小老百姓道歉,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陈大毛激动之余,又多了个心眼,问道:

“启禀金大人,小人有件事想斗胆一问。”

“请讲。”

“我和李狗儿,既是错抓了的,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当然可以。”

“那我走。”

说此话的是李狗儿,语音未落,只见他已是噌地站起来,抬脚就要出门。

“慢!”

金学曾喊了一声,走到门口的李狗儿又回转身来,紧张地问:“又不让走了?”

“怎么不让走?只是本官不好意思让你们这么空着手走。”

金学曾朝段升使了个眼色,段升从袖子里摸出几锭银子来,放在金学曾面前的茶几上,金学曾把那几锭银子分作两处,一处十两,一处六两。然后说道:

“李狗儿,这十两银子送给你,余下的六两,给陈大毛。”

“这……”

陈大毛与李狗儿面面相觑,一时都惊呆了,只听得金学曾继续言道:

“段升说你们两人抗税,说错也错,说对也对。因为你们两家,毕竟都是欠税户,多次上门催收都无功而返。当然,你们两家的苦衷与隐情,本官也都打听凿实。李狗儿家,五亩田要完十亩田的税,不仅仅是税,还有丁差,这都是不合理的。再说你陈大毛家里,爷爷死了九年,你们还得替他交匠班银,这种征税方法,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税关的职责就是征税,税赋征缴不上来,我们头上的乌纱帽就戴不成了。我问你们恨段升否,你们说恨,其实,段升也是出于无奈,有苦难言哪!我到衙门的第三天,段升就对我说‘征税好比在猴嘴里抠枣子’,你们听了这句话有何想法?你们是同情猴子呢,还是同情抠枣子的人?我上任这一个多月,已是真切地感到,天底下最难当的官就是税官!如果想玩猫腻,想贪墨,想榨取民脂民膏,这税官倒是一把金交椅,但若要凭良心办事,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则是比登天摘月还要难哪!

“就像你李狗儿家的田赋银,陈大毛家的匠班银,到底收不收?收,得罪了你们,不收,又势必要得罪朝廷,几乎所有的税官,也包括我金学曾在内,是宁可得罪百姓,也决不肯得罪朝廷。二者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还有一种官,上欺骗朝廷,下欺压百姓,这才是赃官、狗官。他段升,不是赃官狗官,我金学曾,这一辈子,反的就是赃官狗官。但是,身为朝廷命官,必当遵守朝廷的纲纪。田赋银与匠班银,关涉朝廷税法。在税法未有更易之前,税银还得依旧法征收,我知道你们两家生计艰难,纵卖尽家当,也难还清积欠,故把这些银两送给你们用来还账。”

金学曾这一席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座的人无不感动。李狗儿把已拿到手上的银子放回到茶几上,说道:

“这银子我不能要。”

“你为何不要?”金学曾问。

李狗儿愣了愣,迟疑说道:“如果村里人知道了,我如何回答?”

段升不知李狗儿是何原因不肯收银,便插话道:“你放心,金大人的银子不是贪墨所得,是干净的。”

接着,段升便讲了这十六两银子的来历:今天下午,金学曾得知李狗儿与陈大毛两家的真实情况后,便想着要给予帮助,让他们能够归还积欠,但他是一个不敛财的人,手头上并无积蓄,一时间连十两银子也筹措不出。正发愁时,他无意间发现了那把挂在值房墙上的龙泉古剑,这把剑产自南宋高宗绍兴年间,是金学曾家中祖传信物,他当即把那把剑摘下来交给段升,让他拿到典铺里典当出去。这样一把制作精美质量上乘的龙泉古剑,少说也值百十两银子。但开典铺的员外趁人之危,死活只肯出十六两银子。段升见价码儿太低不敢作主,又转回来请示。金学曾一咬牙说:“十六两就十六两,典了它。”就这样,段升心酸酸地捧回这十六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