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老国丈上吊为避祸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第3/5页)

“实是因为武清伯制作的棉衣太不像话。”

“王崇古把这笔生意送给武清伯做人情,这事儿当时就有人议论,记得有一次老夫还问过你此事,你的态度也是默许的,为何如今一变初衷,又要追查此事?”

“不错,当初不谷是默许的。”张居正点头承认,接着又说,“不谷当时虑着因子粒田征税,武清伯有些损失,他想做这笔生意补回几个银子,此事虽不合法,却也无悖情理。但不谷默许的是让他做这笔生意,而不是让他以劣充优,弄些发霉变质的布疋棉花来制衣服。”

“是啊,武清伯这件事情是做得不大体面,”冯保附和着说道,“咱替他算了笔账,这一套破棉衣,最多值二钱银子,可是王崇古给他的工价银,是一两一套,你说,这笔生意他赚了多少?太黑了!”

“李太后知道这个内情否?”张居正趁机问道。

“暂时还不知道,”冯保觑着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若张先生想让李太后知道,老夫随时都可以到乾清宫禀报。”

很明显,冯保想利用手中的通报大权来拿捏张居正,目的是让张居正买他这个人情。张居正虽然厌恶与人做交易,却又明白眼前这位内相实在得罪不起,只得以问话的方式表达己见:

“冯公公,你去武清伯府上,是不是奉李太后之命?”

“正是。”

“那你就应该把真相如实禀报。”

“真相多多,老夫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呢?”

“有哪些真相?”

“譬于说,武清伯上吊,说不说?”

“这个……”张居正感受到冯保笑面虎的厉害,只笑着答,“说与不说,决定权在冯公公。”

“依咱说,该说!”

张居正身子一震,说:“你若讲起此事,李太后心里头肯定难过。”

“老夫不会让她难过,而是让她怒气冲冲。”

“怎么会有这种可能?”

“张先生,实话告诉你吧,武清伯并没有上吊,老夫一见他那副样子,看他躲躲闪闪的眼神,就知道所谓上吊,是他那现世宝儿子李高和驸马都尉许从成两人合计出的一个阴谋,他们想以此要挟李太后,不要给武清伯任何惩处。”

“原来是这样,”张居正恍然大悟长出一口气,对冯保投以感激的眼光,说道,“若不是冯公公明察秋毫,险些让他们弄出个新骗局来。”

“张先生,还有更令你惊奇的事呢。”

“哦!”

冯保坐乏了,站起身捶了捶腰,复又坐下说道:“你知道武清伯把这棉衣生意交给谁做了?”

“不知道。”

“你猜猜?”

“这哪猜得出来。”张居正两手一摊。

“老夫说出这个名字,包你吓一跳,”冯保说,就一字一顿念了三个字,“邵、大、侠。”

“真的是他?”张居正双眼一亮。

“千真万确,武清伯亲口对老夫所讲。”

张居正霍地站起,兴奋地说:“这事情就好解决了。”

“老夫知道张先生如何解决,”冯保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道,“你可以借此薄惩武清伯,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同时重办邵大侠,更是做到了一箭双雕。邵大侠不除,终是祸害。”

张居正笑了笑,没有作答。

大约五天以后,一乘四人抬女轿在乾清宫后游艺廊门口停了下来,从轿上走下一名袅袅婷婷的女子。她穿着一件红缎大团花的对襟袄儿,外头披着一袭白绫衬里的紫貂斗篷。虽穿棉着彩,却一点不显得臃肿和俗气。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积香庐中的女主人玉娘。一大早,宫里头就放了轿子到积香庐,传旨说是李太后请玉娘过去叙话儿,玉娘不敢怠慢,忙梳妆打扮一番,然后登轿而来,到游艺廊的门口,已是辰时三刻了。听得落轿声,尚仪局女官容儿忙掀开棉帘儿迎上来,笑道:

“玉娘,快进来,太后早等着你!”

玉娘也不及答话,随着容儿进了游艺廊,朝坐在榻椅上的李太后跪下行礼。李太后笑吟吟地让她起来坐在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问:

“玉娘,这些时做什么了?”

“启禀娘娘,张先生让奴婢读《女诫》。”

“读《女诫》?”李太后颇觉奇怪,追问道,“张先生怎么让你读这个?”

“他也没说为什么,大约是看奴婢任性,没有大家闺秀的那份矜持,”玉娘说着眼帘儿一挑,又道,“太后为《女诫》写的序言,奴婢已背得烂熟。”

李太后顿时想起隆庆六年六月间的事,六科廊一帮言官人手一册洪武皇帝亲自审订的《女诫》,争相传阅,以此暗示她女流干政有悖祖制。当时张居正为她出主意,由她个人捐资印行《女诫》五千本颁发天下,并亲撰序言,以此回击那帮惟恐天下不乱的饶舌者。这一招儿还真灵,那些反对者再找不着闹事的口实了。那篇序言虽是张居正代撰,但很合她的口味,因此一字不曾更易。如今听说玉娘能把它背诵下来,心中大感快慰,便问侍立一侧的容儿:

“容儿,你有《女诫》一书么?”

容儿一屈膝,禀道:“有,娘娘曾赐奴婢一本。”

“你可否背来那篇序言?”

容儿脸色腾地一红,局促不安地回答:“启禀太后,奴婢不曾背得。”

“还是张居正调教有方,”李太后由衷地赞赏,“张先生的身上真有古大臣之风。”

玉娘一向没有受到过拘束,因此也不懂得怕人,李太后话音一落,她就接嘴问道:

“请问太后,什么叫古大臣之风?”

“为社稷轻生死,对皇上忠心不二。”

“若是这两点,首辅老爷倒当之无愧。”说到这里,玉娘小嘴一噘,又道,“但有时候,他也显得不通人情。”

“说说看,张先生怎的不通人情?”李太后非常有兴趣地问。

“奴婢已经有五天见不着他的人了。”

玉娘说着眼圈儿一红,竞扑簌簌掉起了眼泪。这一哭反倒勾动了李太后的心思。

却说那天早上,当小皇上跪在乾清宫门外雪地里把那件破棉衣举给她看的时候,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想起了在乡下碰到的那些穿着破棉袄的小乞丐。等到小皇上讲完早朝的事情,她情不自禁抱起小皇上,母子俩相互依偎着痛哭一场。但是,当最初的激动平息下来,她开始冷静地思虑这件事的后果时,心中的

怜悯便受到了巨大的挑战——她开始为这件事的后果而担心。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她的父亲武清伯身上,她肯定就会立即让小皇上颁旨严惩当事者,但现在她却颇费踌躇。她是天下第一孝女,她不能没有亲情,更不可能依据《大明律》惩治贪官条例,把自己的亲生父亲投进监狱,甚或送上断头台。当然,她也不能无视天下舆情,无视长城上冻死的冤魂——没有餐风饮雪执戈待旦的这些将士,这虎踞龙盘云蒸霞蔚的社稷江山,这钟鸣鼎食锦衣玉馔的朱明皇族,恐怕早就成了异族铁蹄下的败柳残花。此时,她才深深感到,以她的能力,以她儿子小皇上的能力,都无法摆脱这种困境,以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两全之策。这时,她想到了张居正,她让冯保去武清伯府上去探听虚实,然后再去内阁打探张居正的口风。当她听到张居正准备“李代桃僵”惩治邵大侠而让武清伯“金蝉脱壳”时,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她才重新变得优雅。她再次感激张居正,但碍于男女有别,她不能随时召见。因此,她才想到要把玉娘找来叙话,目的是从她口中得知张居正的近况,却没想到张居正连她那儿也未曾去得,以致引起这位美人儿伤心落泪。一朵美丽的花才能真正理解另一朵花的美丽;当一个女人因爱而生创痛时,惟有另一个女人才真正知道这创痛何其深刻。望着玉娘珠泪涟涟,李太后忘了自己的万乘之尊,竞伸手去给她揩眼泪,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