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扇子厅扶乩问神意 总督府设宴斩狂人(第4/5页)

看看已到了腊月二十四小年这一天,扬州城的天气喑喑哑哑:中午,邵大侠与胡自皋两家都买通关系送了食盒进来,两人正欲隔墙痛饮,忽然管监的典吏进来,打开邵大侠的牢门请他出来,邵大侠对着几样佳肴不肯挪步,说道:

“有甚急事,待我吃了这壶热酒再去。”

典吏腆着脸,笑道:“是咱王大人请你去,那边的酒席更丰盛,等着你哪。”

“哪个王大人?”邵大侠问。

“咱们的漕运总督,邵爷,你面子大,咱们王大人的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对面的胡自皋捡耳朵听到这段对话,忙羡慕地插话道:“邵员外,上半年张首辅不是有信给王篆,要他照顾你么,你捉进他的漕运大牢都二十多天了,他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过小年,他却来请你,据我看,八成儿有好消息。”

邵大侠一笑反问:“如果是鸿门宴呢?”说罢抬腿出门,走之前还不忘绕一腿子到胡自皋房前,隔着栅墙朝里头的小食桌看了看,道,“你家的狮子头做得欠工夫,这厨子二流都称不上。”

胡自皋叹一口气,回道:“身陷囹圄,何敢奢谈美食,有此一顿,也差强人意。”

邵大侠又道:“扬州城中四喜阁的厨师老马,狮子头做得真正是好,那才是叫佛跳墙呢,你何时官复原职,就把那老马请到你府上去做菜。”

“如果有那一天……”

胡自皋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邵大侠已是大摇大摆地走了。典吏跟在身后,倒像是个跟班。

从牢房到漕运总督的廨房,大约有一里多路,沿途戒备森严枪兵密布,一看到这阵式,邵大侠料定此去必无好事。走进廨房旁边的花厅,却见王篆已站在那里迎候。这位手握重权的漕运总督,虽然官位显赫,但同两年前任北京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相比,还是一个毬样,瘦精瘦精像个猴子,只是从他那两只三角眼中射出的光芒,比过去显得深沉。邵大侠一进花厅,王篆就起身一揖,笑道:

“邵员外,你终于来了。”

邵大侠还了一礼,落座后也不寒喧,兀自问道:“王大人请我来,不知为的何事?”

“没别的,”王篆瘦削的脸颊上勉强挂着笑意,“今天过小年,请你来喝杯酒。”

“王大人何必客气,我作客漕运大牢,已经二十多天了。”

“嘿嘿,这……我知道,你是钦犯,史大人管这案子,我不好插手。”

“怎么今日又敢了?”

“史大人称病,回了南京。”

“啊,”邵大侠心知史大人“病”在哪里,便笑道,“这么说,我邵某这颗脑袋,又可以多寄存几天了。”

“这个,当然,当然。”

王篆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是十分紧张。原来,史大人称病回南京后,北京刑部原打算把邵大侠和胡自皋押往北京审判,但又顾虑邵大侠在江湖上的巨大影响,害怕路上被人劫走。最后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三大衙门堂官一起到内阁张居正值房会揖,决定将邵大侠就地处死。为了万无一失,这案子仍绕过扬州府,径由漕运总督王篆办理,王篆接到这道密令,如拿到一个烫手的山芋,实在感到难办:第一,他在与邵大侠的交往中,感到这个人行侠仗义,的确有可敬可畏之处,亲手杀他,心有不忍;第二,邵大侠在江南势力极大,与他为敌,史大人就是前车之鉴。但是,军令如山倒,内阁密示不能不执行。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已不能判得明白,他只有横下心来,执行北京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密杀令。

再说邵大侠入门之前已存疑心,现在又看到王篆闪烁其辞,便欲探知此中蹊跷。他故意装傻问道:

“史大人既走,这案子是不是暂时搁下了?”

“这怎么可能呢?”王篆蹙着眉头说,“自把你抓起来后,皇上又为此案连下两道谕旨。”

“都说些啥?”

一问到关键处,王篆便不回答。他起身相邀道:“菜都摆上了,邵员外,咱们入席吧。”

两人离开花厅来到膳堂,只见珍馐美味堆了整整一桌。王篆也不让人作陪,与邵大侠对席而坐。但是,细心的邵大侠发现,上菜的伙计罩着的大棉袍子里头都穿上了短打紧身衣,笼着帷幔的木格窗子外头人影晃晃,似乎都是刀斧手。

王篆亲自为邵大侠斟上一杯,起身邀饮。邵大侠坐着不动,正颜问道:

“王大人,你对我说实话,皇上的谕旨说什么?”

王篆情知瞒不下去,便道:“邵大侠少安毋躁,先饮下这杯,我再实情相告。”

“你先说,说了我再喝。”

“既是这样,我不得不说,皇上要把你秘密处死。”

王篆以为邵大侠听罢此言一定有过激反应,因此预先拉好架式准备闪躲,却没料到邵大侠异常平静,他拿起那杯酒,缓缓饮下,问道:

“小皇上不是说要将我明正典刑么,怎么突然又改成了秘密处死?”

“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虑着你江湖朋友众多,怕路上不安全,故更改了旨意。”

“真乃杯弓蛇影,大明天下赫赫皇朝对~介布衣如此害怕,这是衰败之象啊!”邵大侠长叹一声,一脸的蔑视,又问,“这秘密处死的差事,就落到你王大人的头上?”

“是。”王篆强压下心头的慌张。

邵大侠又问:“你准备如何下手?”

“你看,那儿有一壶毒酒,”王篆指着墙边高脚几上的酒壶说,“酒过三巡,趁你不注意,将那酒斟上一杯让你饮下。”

“无稽之谈!”邵大侠鄙夷地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死也须死得壮烈,遭人暗算成何体统!”

“那,邵大侠想怎么死?”

“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

王篆从未碰到如此视死如归的人,心中除了紧张又陡生敬慕,小声嗫嚅道:

“邵大侠,我王篆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我又没怪你,”邵大侠抓起酒壶一阵豪饮,直到涓滴不剩,他把酒壶一摔,问,“刑场设在哪儿?带我去。”

王篆不由自主双腿抖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邵大侠,你可有遗言留给家人?”

“没有,走吧。”

“你,你还是留几个字吧。”

王篆近似恳求。邵大侠想了想,道一声:“好吧。”便随着王篆回到花厅,在已铺开的宣纸上奋笔写道:

象以齿焚,

犀以角毙;

猩以血刺,

熊以掌亡。

貂以毛诛,

蛇以珠剖;

狐以腋殒,

獐以脐伤。

匹夫何辜,

怀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