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议夺情天官思抗旨 陈利害皇上动威权(第2/4页)

听这两位侍读的谈话,张瀚已猜出了他们前来拜访的用意。年轻官员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天官面前如此放肆,他恨不能把他们撵出门去,但碍于王锡爵的面子,他不便呵斥,只得对王锡爵说:

“王大人,你的两位属下初生牛犊,依老夫看,他们神态举止不像词臣,倒像是言官。”

王锡爵胸中虽无城府,但言词甚短。他听出张瀚语含讽刺,便肃容答道:

“冢宰大人,年轻人多愤激之词,然也可理解,他们对首辅大人倒也无甚成见,只是守制一事牵涉朝廷大法,他们想来听听冢宰大人的意见。”

张瀚对王锡爵的辩解不以为然。他觉得两位年轻官员的行状有沽名钓誉之嫌,便劝道:“年轻人,老夫知道你们的心思,想在守制问题上做做文章。老夫想劝告你们,万不可为博得虚名,而毁了自家前程。”

王锡爵闻听此言,惊问道:“冢宰大人何出此言?”

张瀚顿了顿,又把在座的三位仔细看过一遍,才缓缓言道:“老夫年轻时也颇好名,为了名,常常铤而走险,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十分好笑。纵观历史,那么多有名人物,有谁不是过眼云烟?名人名人,因名而累人,单说五经中所载人物,《易》中载十三人,《书》一百一十三人,《诗》一百四十八人,《礼记》二百四十四人.《春秋》二千五百四十二人,共三千六百人,从中挑其重者也不下三百人。今天,你们谁还记得这些人?倒是汉代新城三老,鲁国两生,壶关三老,洛阳令尹,皆不知其姓名,千载之下,后人尚怀念他们的风范,有名变成无名,无名反而有名,王大人,此中道理,不可不深思啊!”

张瀚因名而生感慨,引经据典把三个来访者训诫了一番。吴中行与赵用贤感到张瀚曲解了他们的来意,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但碍于辈分又不便争辩。王锡爵毕竟在官场上呆的时间久些,因而看得出张瀚这是故意“王顾左右而言它”。话不投机,他也不想在此久呆,他来此的本意是想当面问清楚皇上对张居正守制的具体态度。因此起身告辞前,他只得硬着头皮抄直问道:

“冢宰大人,愚职想打听一件事。听说皇上在平台召见了您,要您劝说首辅夺情,可有此事?”

“有。”

张瀚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假装饮茶,把头低了下去。只听得赵用贤抢着问:

“老天官打算怎么办?是遵旨还是抗旨?”

“我老了,并不想博名于青史。”

张瀚说完,已是站起身来,这是送客的意思,王锡爵他们只得怏怏退出。

一出吏部衙门,赵用贤就愤愤骂道:“张瀚这个老糊涂,贵为天官,却还是首辅的夹袋中人物。”

王锡爵叹道:“我看张大人言语闪烁,似另有隐忧,也不必勉强他。”

吴中行出主意道:“到今天为止,张首辅已有五天没到内阁值班,干脆,我们现在回翰林院,邀齐了同僚换了绯袍,都到内阁去。”

“干吗?”赵用贤问。

“你难道不知道皇朝更换首辅的规矩?”吴中行挤挤眼笑道,“前朝故事,首辅三天没到内阁当值,次辅就可以按序迁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员们此时就该身穿绯袍前往祝贺。”

“你是说,咱们去祝贺吕阁老迁升?”

“我只是这样想,能不能做,还须得王大人拍板定夺。”

王锡爵也是张居正为小皇上选定的六位讲臣之一,他与张居正本无私怨,他之所以反对张居正夺情,是觉得如果首辅违反守制条例,对于以孝治天下的皇朝来说,无异于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因为皇朝两百多年来.虽偶尔有夺情事例发生,但却没有一个首辅这样做过。通过这几天发生的情况判断,张居正根本没有回家守制的打算,为贪恋禄位,竞置孝道而不顾。王锡爵觉得首辅的这一举动不可容忍。这个一贯远离是非的词臣领袖,终于按捺不住,在吴中行、赵用贤一班僚属的怂恿下四处活动,进行阻止张居正夺情的联络工作。眼下听罢吴中行出的主意,他觉得这样“激”一下,或可影响皇上的决策,于是颔首同意。

按下王锡爵一行不表,回头再说张瀚。自送走王锡爵后,他就独自坐在值房里,愣瞧着屋顶出神。张瀚已年过六十,比张居正早一届考中进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侧身官场数十年来,并无大的建树,亦无什么过错。凭资历,在万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一般人看来,他在这位子呆上几年就该致仕回家颐养天年了,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谁知时来运转,在这一年,他突然接替杨博,来北京接任吏部尚书。这一任命宣布之曰,举朝皆惊。因为无论是讲资历还是讲能力,这么重要的位子,都不会轮到他。朝中大臣都知道,这是张居正看中了他:张居正如此安排原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吏部尚书掌天下文武官员的诠选任用,事权重大,如果选一个能臣担任此职,他就不便驾驭,内阁与吏部之间,难免发生龃龌。汲取前朝教训以及自

身的经验,他认为吏部尚书的人选,应该是人品高于才能。这个人不能太有主见,可又必须是守口如瓶的谦谦君子。按图索骥,张居正便看中了张瀚。

张瀚做梦都没有想到快六十岁的人了,居然还能撞大运,担任六部尚书之首。他知道他的这一段发自老年的锦绣前程,完全是因为张居正力排众议青睐于他的原因,因此打从心眼里对张居正感激涕零。上任三年来,无不对张居正言听计从。甫一就职,他就看出张居正整饬吏治的决心,以及他重用循吏轻视清流的用人之道。他虽不是曲意逢迎,但也竭力推行。天下官职,每有一缺空出,张瀚都会请示张居正该由谁来接任。有时候,张居正提出的人选,他认为不合适,但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所以,名义上他是天官,实际上,一应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牢牢抓在手中。日子久了,张瀚有时候也感到痛苦。架空的滋味很是难受,夜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无论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怨语,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天官”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属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绝不会自作主张而忤逆张居正。

过惯了这种表面尊贵暗里受瘪的日子,张瀚的一颗心已是麻木,但是,张居正父亲的去世,却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就在王锡爵带着僚属前来拜访时,他的心里头正在倒海翻江呢。

却说前日,小皇上听了冯保的建议,在平台单独召见张瀚,希望他出面上书朝廷,劝说张居正夺情。冯保的这一建议,实在是保全皇上威权的万全之策。皇上为天下之主,想办的事没什么办不成的。但夺情事大,若皇上直接给张居正下旨,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这时,若让吏部尚书张瀚出面上奏,皇上只是就他的奏折作个准予张居正夺情的批谕,则这件事所承受的风险便从皇上那里移给了张瀚。办成了,皇上不愧是社稷之君,办不成,张瀚就是替罪羊。当然,愿意给皇上写折子慰留张居正的官员大有人在,但冯保虑着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张瀚。一来张瀚为天官,位高权重,说话有分量;二来处理官员的守制与否也是他吏部尚书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