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天香楼上书生意气 羊毫笔底词客情怀(第4/5页)

说到这里,艾穆突然打住。因为他发现张居正两道剑眉已是蹙到一处,额头上突然暴起的青筋,看上去就像几条蠕动着的大蚯蚓,他顿时感到背心上阵阵发凉。

眼见这个蕞尔小官竟然如此放肆,不仅仅是冒犯,竟还敢教训!张居正早已是一腔怒火煮得熟牛头。若艾穆不是搬出洪武皇帝的御批来,张居正早就恨不得一茶杯掷了过去。他今天找来艾穆,本是想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重返陕西将功补过。现在他对这位小老乡的恻隐之心早已荡然无存。他觉得与这种酸腐的清流谈国事无异于对牛弹琴,心中作了这样的判断,也就强压怒火,冷冷说道:

“刑部堂官王之诰说你老成持重,办事果断,还举荐升你为员外郎,却不知你如此食古不化。罢罢罢,我看你也学不了班超,做不了投笔从戎万里封侯的大事,你还是回去反躬自省你的圣人之道吧。”

艾穆耷拉着脑袋,半晌才吭哧吭哧挤出一句话来:“如此甚好,谢首辅大人。”说罢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听完艾穆讲述他那次受张居正召见的经过,在座官员一时间都失了饮酒的兴趣。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赵志皋首先开口说道:

“大明开国以来,出了那么多首辅,但像张居正这样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不但敢与所有的势豪大户作对,而且还敢蔑视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除了他,断没有第二个敢这样。真个是申韩再世,让人怖栗啊!”

接了赵志皋的话,沈思孝言道:“今年的冬决,首辅的意思还是要严办。皇上两个月前订婚,天下同喜。李太后认为在这大喜之年里轻启血光不吉利,因此又建议免去今年的冬决,首辅坚决不同意,认为国无严法,必然奸宄横生。李太后还是迁就了首辅。”

“如此说,今冬又有千百个人头落地了?”吴中行叹道。

“是啊。”沈思孝眉宇间溢出愤懑之色,说道,“按万历二年的做法,由刑部派遣官员到各省督办,我与和父兄都名列其中,我去浙江,和父兄仍去陕西。”

“你还去陕西?”赵用贤掉头问艾穆,“这不是故意整你么?这是谁的主意?”

“首辅亲定的,”艾穆苦笑了笑,“他执意要我再回陕西督办,用他的话说,是将功补过。”

“那你怎么办?”

“还是那一句话,决不滥杀无辜。”

赵用贤觉得菜肴凉了难以下咽,喊来店伙计让他端出去重新加热。听得店伙计咚咚咚下楼去了,他才对艾穆言道:

“听说你们堂官王之诰,虽然与张居正是亲家,却并不附和张居正,因此颇有直声。这次张居正父丧,他是反对夺情的,可有此事?”

“有,”艾穆回答肯定,“前日,王大人还去了纱帽胡同首辅府上,劝他回家守制,尽人子之孝。”

“首辅接受么?”吴中行问。

艾穆摇摇头,道:“王大人回来后,那样子看上去很痛心,他说张居正自嘉靖三十六年离开江陵,已整整十九年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见过父亲,作为人子,暌违之情如此之久,实难想象。”

赵用贤仿佛从中受到启发,说道:“首辅柄政之功过,今日姑且不论,但他夺情之举,实在是违悖天伦,我辈士林中人,焉能袖手旁观?”

“你想怎么样?”沈思孝问。

这时店伙计把热过的酒菜端了上来。赵用贤给大家斟上酒,言道:

“诸位且满饮此杯,然后听愚弟一言。”

众人都端杯饮了,赵用贤自个儿又斟了一杯,一口吞得涓滴不剩,方言道:

“子道兄草拟了一道折子,愚弟也随之拟了一道。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请你们听听议议这两道折子有无斟酌之处。”

听罢此言,在座的都兴奋起来,一齐把眼光投向吴中行。吴中行起身走到窗牖下的茶几前,拿起随身带来的护书,从中取出一份奏折,大家都是官场中人,一看这奏折的封皮,就知道是一份已经誊正的题本——同样都是题本,但名头规格却大相径庭。洪武十七年二月,高皇帝订下诸司文移纸式,如今快二百年了,一直不曾改易。凡一品二品衙门,文移用纸分三等,第一等高二尺五寸,长五尺;第二等长四尺;第三等长三尺。三品至五品衙门,文移用纸高二尺,长二尺八寸。六品七品衙门,文移纸高一尺八寸,长二尺五寸,这都是定式。每日通政司收到各地的奏折,一看规格就知道是几等衙门的。官员们的手本亦参照这个定式执行。吴中行与赵用贤都是五品官,因此用的是高二尺,长二尺八寸的四扣题本。吴中行小心翼翼将这题本捧回来,对在座诸

友言道:“曾士楚、陈三谟倡议首辅夺情的折子已送到御前,我辈议见不同,卒不能不发一言,于是,我和汝师兄商量着各上一道折子,我的一份已大致写好,先在这里念一念,看大家认为是否有不妥之处。”说着念将起来:

仰瞻吾皇陛下:臣得知,御史曾士楚,吏科给事中陈三谟等上疏皇上倡议居正夺情,臣窃以为不可,试述

如下:

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

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讦谟远猷、调元熙载,岂情也哉!居正每自言谨守圣贤义理,祖宗法

度。宰我欲短丧,子日:予有三年爱于其父母乎?王子请数月之丧。孟子日:虽加一日愈于已。圣贤之训何如

也。在律虽编氓小吏,匿丧有禁。惟武人得墨绫从事,非所以处辅弼也。即云起复,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

国门而遽起视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世业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臣吴中行伏拜。

吴中行刚念完,赵用贤便从袖筒里摸出两张笺纸来,言道:“愚弟的具疏只是一个草稿,尚未写成手本,索性也念给大家听听。”说着,把笺纸抖开来,清咳一声念道:

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而陛下忽败之一旦。莫若效仿先朝杨博、李贤故事,听其暂还守

制,刻期赴阙。庶父子音容乖暌阻绝于十有九年者,但区区稍伸其痛,於临穴凭棺之一恸也。国家设台谏,以

司法纪任纠绳,但曾士楚、陈三谟二臣,竟哓哓为辅臣请留,实乃背公议而徇私情,蔑人性而创异论。臣愚窃惧士气之日靡,国是之日非也。

赵用贤草拟的这道疏文,看来还没有呼应成篇,但听得出来,比起吴中行的那一道折子,言辞更为愤怒。这也是官场上论争的套路,先温和后激烈。就朝廷的大是大非问题发表政见抨击当道弹劾权贵,这本是士林清流的传统。尽管进言者往往遭到贬谪甚至丢掉性命,可是仍有人会这样去做。因为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挺身维护“道统”者,若能九死余生,往往都会变成士林景仰的人物。今日与座的七个人,都是意气相投的中青年士子,满脑子都是立言立德立名的书生意气,因此,他们对张居正夺情同持异议本是意料中事。艾穆在这群人中年纪最大,城府也深一些,他把那两道疏文拿过来又看了一遍,然后问吴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