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说清田新官三把火 论星变名士一封疏(第3/6页)

张居正一锤定音,二人再无话可说,当下告辞出来,起轿回府。

过了一夜,第二天麻麻亮,缇骑兵就把吴中行与赵用贤从镇抚司大牢中提出来,押解到午门前的广场。昨日已跪了一天,两人的膝盖都磨破了皮,蹭一下都痛。缇骑兵毫无怜悯之心,一到广场,就把两人推倒跪下,颈子上戴着四十斤重的铁木枷,手圈在里头连转动一下都不可能,脚下的砖地又都硬得像铁,膝盖一碰上去,刚结了血痂的地方顿时间又被磨破,鲜血渗了出来,濡湿了裤腿。赵用贤虽是个胖子,但忍耐力显然比不上吴中行,跪在那里龇牙裂嘴地难受,瞧他那副模样,吴中行不免担心,问道:

“汝师兄,你熬得住么?”

“熬不住也得熬,”赵用贤仍不改心高气傲的脾性,自嘲道,“戴枷罚跪,这也是读书人必修的功课。过了这一关,方可称天下斯文:”

“理是这个理儿,”吴中行艰难地挪了挪膝盖,说道,“只要记住咱们是为了捍卫朝廷的纲常而下跪,咱们的膝盖,就不会感到疼痛:”

刚说完,猛听得赵用贤“哎哟”一声,吴中行扭头看去,只见赵用贤身子扑倒在地。原来他因膝盖生疼,身子不住地摇晃,旁边的缇骑兵嫌他不老实,故在他的后腰上踹了一脚。由于铁木枷锁得太紧,倒地一倾,把赵用贤的颈子划开一道大血口子,鲜血流了出来。缇骑兵又把铁木枷一拉,扯起赵用贤重新跪正。吴中行与赵用贤对视一眼,都是敢怒不敢言。他们深知与这些文墨不通的缇骑兵讲理犹如对牛弹琴,只能自讨苦吃。看到赵用贤血人一般,双目圆睁跪在那里,好像随时都会跳起来与人拼命。吴中行怕他真的起爆,便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言道:

“汝师兄,跪着也是跪着,咱们何不趁这大好光阴,做点咱们该做的事。”

“做什么事?”赵用贤问。

“咱们联诗如何?”

“联诗?”赵用贤瞟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凶神恶煞的缇骑兵,笑道.“记得金粉六朝时有两句诗‘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写某皇帝的风流事。如今你和我,身边不缺韩擒虎,却没有张丽华。所以,咱们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

“那是什么?”

“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此评允当,”吴中行低头看了看颈子上套着的沉重的铁木枷,又抬头看了看淡云飘逸的蓝天,苦笑着问,“汝师兄,你不想联诗了?”

“联吧,你出题儿。”

“好,就用这枷字起韵吧。”

吴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

十月轻寒戴铁枷

赵用贤素有捷才,立刻联上一句,并又出一句:

书生自赏血如华。

午门长跪丹心壮,

吴中行把赵用贤的联句复诵一遍,又吟道:

御苑流风燕子斜。

禁鼓声声闻帝阙,

赵用贤一笑,一边打腹稿,一边说道:“帝阙之禁鼓,该用什么对?子道兄,你这是故意整我。”

吴中行知他故意卖关子,便催促道:“谁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对上,不然罚你。”

“怎么罚?”

“一炷香工夫,不准挪动膝盖。”

赵用贤瞟了瞟站在身边的缇骑兵,嚷道:“你比韩擒虎还要

恶毒,听着,我有了。”说着吟出两句:

浮云片片挂檐牙。

春来春去长安道,

这时来午门看热闹的人又多了起来,两位词臣都有股“人来疯”的傻劲儿,一时间思如泉涌,你来我往联得好不畅快:

花落花开处士家。

我因朝奏终成祸,(吴中行)

谁苦今晨未品茶?

枯舌生津思好句,(赵用贤)

忠肝沸血化烟霞。

三杯小醉饶丝竹,(吴中行)

九死余生对暮鸦。

敢为纲常成死谏,(赵用贤)

终叫社稷免咨嗟。

吴中行这一句对得有些勉强,但一时也觅不来好词替换。他此刻也想弄个生僻的上句来难一难赵用贤,正攒眉沉思,忽听得有人朗吟了两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

天道无穷地有涯。

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只顾得吟诗,全然不知身边围观的人已越聚越多:听得有人接句,忙抬头来看,只见艾穆已站在他们的面前。

“和父兄,原来是你。”吴中行一阵惊喜。

艾穆单腿跪下,一边掏出手袱儿替赵用贤擦拭颈上的血迹,一边说道:

“看你们在这里旁若无人地斗韵,艾某实在钦慕。二位受此冤屈,犹苦中作乐,真名士也。”

“苦倒没什么苦,”吴中行强忍着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挠不了痒痒。”

赵用贤也咬着牙巴骨硬撑,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挠痒,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艾穆看着地上的血迹,只觉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赵用贤的铁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让这位冒着虚汗的大胖子轻松一些。缇骑兵见他动作越格,便顿了顿手持的哨棒,嚷道:

“这位大人,请站开些。”

艾穆不理会他,仍用手抬着枷,赵用贤怕他吃亏,低声提醒道:

“和父兄,快依他说的办,这些兵爷是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的。”

缇骑兵虽不懂诗,但耳朵尖,却把这句话听进去了,顿时又一脚把赵用贤踹翻在地,吼道:

“你敢骂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艾穆赶紧把赵用贤扶起,霍地站起身来,双目如电逼视着缇骑兵,厉声喝道:

“大胆兵贼,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饶你。”

“你想怎么样?”

缇骑兵一提嗓子叫起来,执行任务的这一队缇骑兵本有二三十人,听这边一叫喊,便提着兵器都围了过来。在刑部点卯之后一同前来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亏,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里的一帮词臣在赵志皋的带领下也早都赶来这里。他们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想办法疏通执法的锦衣卫缇骑兵,力争让两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点苦头。见艾穆与缇骑兵发生争执,赵志皋忙趋上前去,偷偷地把一只银锭塞到领头的小校手中.腆着脸笑道:

“这位兵爷不要发怒,大家都替皇上办事,能通融的尽量通融。跪着的这两位是咱的同事,待他们平安解了刑罚,咱请各位兵爷喝酒。”

“解刑之后,你们这些官老爷还不像昂头的公鸡,哪里还认得俺们这些大兵。”

得了银锭的小校,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浮着得意的笑容,他一挥手,缇骑兵又都散开各就各位。艾穆趁这空儿,又走了过来,蹲下来问跪着的二位:

“昨晚上发生的事,你们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