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净沙 第三章 霜刃 (六 下)

米摩克拒绝投降,阵前自尽。

百夫长安延九撞槊自尽。

百夫长石神奴横刀自刎。

还有两个不知名姓,一看就是普通士卒的部族武士,跟在百夫长石神奴之后,从地上捡起弯刀抹了脖子。

饶是见惯了血肉横飞的景象,望着眼前的五具尸体,一众安西军老兵的心中依旧涌上了一股肃穆之意。再看那几个先前陪着米摩克闯阵,最后关头又因为贪生怕而投降的部族武士,虽然不敢放声痛哭,圆睁的泪眼中,却是充满了仇恨。

见到此景,沙千里明白这些人已经不可留,叹了口气,轻轻向左右挥手。立刻有数把长槊交替着刺将过去,将剩下的几名俘虏一一戳倒。待确定已经不可能再有人将唐军的真实情况报告给柘折城中,沙千里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命令道,“把他们都葬了吧。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别再侮辱他们的尸身!”

“诺!”左右亲信们齐声答应,自管去挖坑埋葬死者。从始至终,没任何人出言提醒沙千里,一个伯克和两个百夫长的首级,上缴之后能换回多少功劳。

照这样下去,接下来的仗就没法打了。黄万山为人仔细,发现整个队伍士气不振,赶紧笑着转移大伙的注意力,“我跟老沙本想着抓一个比较有分量的活口,套问柘折城内的布防情况。待日后咱们攻城时也好节省几条人命!没想到这个米将军脾气居然如此之硬,竟给我老黄来了个宁死不屈。好在俱车鼻施汗麾下像这种硬汉子非常少。倒是那种听见些风吹草动就把头缩进壳子里的乌龟王八,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呵呵呵……”弟兄们低声哄笑,与其说被黄万山俏皮话给逗乐,倒不如说是在卖都尉大人一个面子。

“都把脑袋给老子抬起来!”听众人笑的虚假,黄万山登时勃然大怒,“他又不是你们的爷娘老子!别忘了,咱们这两年,可是有不少弟兄,死在了他的刀下!”

众将士纷纷挺胸抬头,目光当中,依旧充满了肃穆。黄万山正想再骂几句激励士气,却听见好朋友沙千里低声劝道,“算了,弟兄们只是钦佩他的硬气而已,不会分不清敌我。待会儿开始攻寨,肯定个个都又生龙活虎!”

二人早就配合惯了,一个开口,另外一个立刻心有灵犀。“狗屁!”黄万山接过沙千里话,大声嚷嚷,“匹夫之勇而已。老子宁愿这辈子天天遭人恨。也不希望受到这种尊敬。有谁愿意,赶紧牵着马滚蛋。老子麾下,可不需要这样的窝囊废!有愿意受这种尊敬的没有,有愿意受这种尊敬的没有……”

接连问了数遍,队伍中都没有回应。黄万山摇了摇头,继续大声鼓动,“好汉子要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死得轰轰烈烈。要让敌将的听见你的名字就两股战战,要让天下的女人看见你的面孔就舍不得把眼睛挪开。要凭着一身本事给老婆孩子挣下一份家当。这样,即便你死了,也有子孙每年清明到墓碑前上香,并且逢人就夸,当年我爷爷那会儿,只要一瞪眼睛,整个河中没有小孩敢在夜里边哭!”

“呵呵呵呵……”这回,队伍中终于响起了一阵真正的笑声。先是少数人轻轻展颜,随后欢快的情绪就迅速在人群中传播。‘对啊,咱们自己还没彻底从困境中走出来,哪有功夫同情别人。况且胜利的滋味总比失败要好,尽管失败者用生命维护了最后的尊严!’

欢笑声中,队伍的脚步越来越轻快,转瞬,就杀到了马场的营垒外。没有绝对的把握将里边的守军全歼,沙千里再度拉好了面甲,同时命人叫过万俟玉薤,低声吩咐,“该你上了。带几个人去讨敌骂阵,以炫我大唐军威!”

“诺!”万俟玉薤领命而去,才冲出四五步,却又迅速将坐骑拨了回来,低下头,讪讪地请教,“请,请问沙将军,到底如何做才能炫耀军威?万俟,万俟刚入伙,不,不太懂这些!”

“你这……”沙千里眼前一黑,差点没从坐骑上掉下去。正准备斥责几句,又听见万俟玉薤讪讪地补充,“沙将军有所不知,万俟,万俟以前一直是做家将出身的。从没,从没大声跟人说过话!”

“你这废物!真是白长了这么大块头!”黄万山在一旁也气得在马背上直晃荡。“狐假虎威你会不?给人做爪牙的,总不能老缩着头吧?你就想,你现在是王将军的家丁,对面是欠了租子不肯交的佃户。你奉命上门逼债……”

“在下明白了!”万俟玉薤瞬间顿悟,没等黄万山把话说完,便策马冲向了对面的营垒。在距离营墙八十步远的地方带稳了坐骑,双手叉腰,扯开嗓子冲着营墙内的守军喊道,“呔!里边的人听着。奉铁锤王之命,老子来接收战马。识相的,赶紧打开营门,主动帮老子牵马。念在你等诚心悔过的分上,铁锤王他老人家非但可以既往不咎,还可以赏你几袋子口粮,让你留着过冬。不识相的,就死撑到底,看老子敢不敢一把火烧了你这王八窝!”

他先用汉语喊了一遍,然后再度用突厥语、粟特语重复。唯恐没有达到威慑对方的目的,还将挂在马背后的大食弯刀抽出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挥舞个不停。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在后边看到了,愈发恨不得把眼珠子掉到地上。他们两个之所以从王洵手里讨要此人来助战,无非是揣摩出自家主将有提拔这个大个子的意思。想趁机做个顺水人情。谁料万俟玉薤压根儿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好好的挑敌骂阵,愣给弄成了明火执仗。

更令人惊诧的事情还在后边,没等沙千里命人去将万俟玉薤唤回来,对面的营墙上突然挑起了几块雪白色的棉布。紧跟着,有人颤抖着用汉语喊道,“将军大人别生气,将军大人别生气。我等这就投降,这就投降!”

饶是没有任何行伍经验,万俟玉薤也清楚守军挑出块白布来意味着什么,一瞬间,竟然无师自通,挥了挥刀,继续厉声恐吓,“投降就赶紧开门,放下兵器,出来列队。别磨磨蹭蹭。惹烦了,老子带人杀进去,鸡犬不留!”

闻听此言,守将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唐人老爷饶命,唐人老爷饶命。我等这就开门,这就开门!该死,谁把门闩得这么紧,赶快用刀劈,用刀劈开,用刀劈开!”

随即便是“吱呀”一声,足足有七寸后的木质营门被从内部打开。两列伪大宛国武士,高举着双手,陆续走出。队伍最前方两名百夫长打扮的家伙各自手中还捧着一本账册,距离万俟玉薤的战马还有半丈远就跪倒在地,其中一人口中嘶哑地喊道,“将军大人饶命。小的盼望王师已经很久了,早就想开门投降。但是米摩克那厮冥顽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