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乱世孤主 二十二 樱花洗心尘(第2/3页)

“是谁教你说出这种阳奉阴违的话的……我不是在责备你。休要那般战战兢兢的,我今日只想淘气一点,什么也不想。”他凝视着阿春,继续说道,“真像……”

阿春明白广忠的意思,他喜欢的并不是她,而是把她当成了於大夫人。

“久松弥九郎那……”

“大人说什么?”

“好了,你不明白。拿上那些花,跟我来。”

“要把这些花……拿到哪里去?”

“浴房。水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

“我这就去,把花带上。”

“是。”

“不是蒸浴,是樱花浴,把这些花置人浴桶。”

阿春不解地跟在广忠身后。今日乃新婚大喜之日,在马场上奔波了一趟,沐浴梳理一下本不奇悭,可为何要将些花放到浴桶中?对阿春而言,跟着广忠去沐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以前和她一起服侍广忠的那些小侍女,究竟会用什么眼光来看自己呢?一思及此,阿春便不寒而栗。

“以此迷惑城主,这个女人可真有能耐!”阿春还未被收为侧室之前,便听到过这些闲言碎语,令她无地自容。

“樱花总是一起开放,一起凋落,乃纯洁之花。”

“是。”

“是忠贞不二之花。”

“是。”

“人生如露如电。好了,你把衣服也去了吧。”

“啊?可……”

这时阿春才注意到,两个侍女还跪在浴房门口。广忠却看都不看她。“我们洗一次樱花浴。我要洗洗自己的心,用武士的气节和这樱花比一比。来,进来!”

由于恐惧和羞惭,阿春甚至忘了让跪在门口的两个侍女退下。广忠突然脱掉衣服,侍女慌忙接了过去,退到阿春身后。

“啊……”阿春惊呼了一声。这声惊叫并非出于羞惭,而是恐惧。

“快!”身上只剩下一件内衣的广忠一把从阿春手中抓过盛着樱花的笊篱,打开浴房的门。

一股白色的蒸汽从里面冒了出来,但广忠的身体似乎比那蒸汽还要苍白,他迅速跳进了浴房一角的浴桶里。此际浴房里一般都无浴桶。此处放置浴桶,乃征战一生的父亲留下来的习惯。战场上没有浴房,只能将烧好的水倒进浴桶里,一边听着战阵锣鼓,一边畅快地将整个身子浸入浴桶之中。“所谓的极乐世界也无非如此!哈哈哈。”父亲甚至把这种嗜好搬进了浴房当中。

广忠从来没存在这个浴桶中洗过,只是把它闲在一边。而今日,他却将樱花倒进桶中,自己也进入了桶中。桶中的水和樱花一起溢了出来。“哈哈……”广忠失常的笑声夹杂着樱花的香气,在狭小的浴房中回荡,“过来吧。这可是樱花啊。好多樱花。你在于什么?”

“啊……是。”阿春踉踉跄跄走了进来,背手关上门,两手护住胸部,弯下身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浴室中一片黑暗。屋顶的金网行灯在浓浓的蒸汽当中,发出微弱的光。

渐渐可以看清周围的情形了。花瓣散落在阿春脚边,就像螺钿一般。浴桶中的水面上依然浮着一层樱花,煞白煞白。

广忠的脑袋浮在白色的花瓣上,两眼紧紧盯着阿春。阿春顿感毛骨悚然。大概是因为心存恐惧,广忠的脑袋让她想起在某幅画中见过的被人砍下的头颅。阿春慌忙克制住这种妄想,在这种大喜日子里,怎能产生这样不吉的联想?

“阿春,站起来。”

“是。”

“我让你站起来!”

“嗯……是。”

阿春拼命控制着扭曲的表情,战战兢兢站了起来。先前她一直以为,对于一个女人,被爱便是一种幸福。她有时甚至会想,自己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接受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情意,此乃上天注定的福分。但是这种福分始终伴随着如履薄冰的感觉,时时刻刻带着恐惧和不安。她来不及想这是为何,但是,在她赤裸着身子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似有所悟:自己太卑微了,广忠怎会顾及她的感受?她不过是一个玩偶。

阿春站起,广忠依然紧紧地盯着她的身体。他在想什么?即便目光中充满情意,也让阿春十分难受,就像正在被人鞭打。水中的花瓣香气扑鼻,广忠突然却剧烈地咳嗽起来。“阿春,”停止了咳嗽,广忠却满腔怒火。他盯住阿春,扑打着水面的花瓣。“笑!为何要哭丧着脸,我让你笑!”

阿春笑了。虽然她也知道这笑有多么僵硬,但是她依旧拼命地笑。广忠扭开了脸。

阿春眼前一阵发黑。她不知广忠的怒火将会以何种形式爆发出来,不禁感到悲哀,泪水止不住地倾泻下来,终于嘤嘤哭了。

广忠却依然别着脸,没有说话,良久,方小声道:“阿春。”

“嗯……是。”阿春慌忙抬起头。广忠已经站了起来,浑身沾满花瓣。

“来,给我搓搓背!就在浴桶里。”

“是。”阿春感到终于解脱了,慌忙舀起水,为他搓背。

“阿春,你怕我?”广忠问道,“我就这般可怕?”

“是……不。”

“你知我为何这般沐浴吗?”

“不知。”

“我要从此得到新生。”

阿春怕他的性子再次生变,不敢说话。

“自从来到这个世上,我无一天是按自己的意志而活。但从今日起,我要改变自己,才使用了父亲在战场上经常用的这个浴桶。”

“是。”

“我想让你也用这些水洗一洗,才让你笑,你却哭了……”

阿春忽然觉得广忠有些异样,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竟哭了起来,遂颤声道:“城主,请您宽心些!”

“是真心的?”

“是。奴家愚钝,不懂城主的心思……”阿春突然觉得广忠亲切了许多,抚摩着他瘦弱的肩,道,“原以为像城主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悲伤的……”

“哦,你原以为我可随心所欲?”

“是。”

二人好久都没说话。阿春像侍弄一个孩子一样为广忠洗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阿春道:“城主,您能站起来吗,您的脚……”

“嗯。”广忠站起身,伸出脚。阿春抱住他的脚,为他搓洗,她突然觉得他颇为可怜。我就是夫人的替身也无妨,只要能让城主高兴……想到这里,即将过门的真喜姬又让她担心起来,并非出于敌意,亦非嫉妒,而是恐惧。

“阿春。”广忠道,“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一辈子不会改变主意。”

“大人是说……”

“休要告诉人,我不会接近新过门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