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乱世孤主 三十五 神佛悲肠

附近寺院的僧侣,以及东条、西条和两吉良家的家臣们慌慌张张地出入冈崎城。

冈崎城已经不属于松平氏。今川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领地。雪斋禅师住在本城,有人前来请教禅佛,有的汇报军情,也有的要求灭了松平氏。雪斋禅师铠甲外披一件袈裟,一一接见了他们。他看似一个虔诚的高僧,对每个前来拜访的人道:“好了,就这样办吧。”就像一个能容纳一切的化外之人,但他治军极为严厉。

以田原夫人为首的松平人都被赶到以前华阳院夫人住过的三道城。本城和二道城现已被今川军占领。从城内府邸被驱逐出来的冈崎家臣却不能离开冈崎,他们被迫重新修建临时住处,竟成为城内今川军的护卫。重臣们的家眷大都被转移到骏府。冈崎城成为一个要塞,只有鸟居伊贺守忠吉可以住在三道城内,负责征收赋税。

从天文十八年三月开始,已经发生了大大小小数十次战役。每到战时,作为先头部队冲锋陷阵的总是松平人,每次战斗结束以后,也便会有一些身影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但人们对这座城无比留恋,不忍离去。“一定要等到少主返回冈崎城那一日……”为此,他们宁愿战死沙场。

眼看冈崎逐渐衰亡,为了慰藉松平人也防止他们反叛,雪斋禅师令松平次郎左卫门重吉、石川右近将监和阿部大藏三人茌自己身边当差。

“逃跑之人,格杀勿论。”他命令。本来不必如此,冈崎人都是为生活所迫而出走。从领民处征收的赋税都归今川军,他们几乎没有分到任何东西。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饿着肚子怎能作战?”

“不要太认真了。无论如何,表面上今川军仍是我们的援军。侍奉援军是我们的任务。”

这么一说,众人都不再公开吐露不满,结果,他们只能一边勉强支撑生计,一边拼命战斗。雪斋禅师对此当然心如明镜。因此,他也很担心冈崎的家臣和领民会因不满而联合起来。

“下一位是谁?”禅师抬起平静的脸,一个手持念珠、落了发的女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何人?”雪斋问道。

“贫尼源应。”她声音清澈,直视着雪斋。

“源应?”

“您允许我住在三道城……”

“哦!”雪斋大悟,“是竹千代的祖母华阳院夫人吧。失礼。”

他语气平静,但眼神毫不温和。显然,他在控制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柔和。“你有事吗?”

华阳院用念珠抵住额头,遮住眼睛,“贫尼也想搬到骏府,不知大师能否应允?”

“噢,实在意外。因为此处有松平氏祖先的祠堂,而且田原夫人也在此,贫僧才特意安排你住在三道城……”

“多谢大师的好意。”华阳院微笑道,“对于贫尼这样一个抛却了红尘的方外之人,已经不需要那种安排。我留在这里,反而会成为大家的绊脚石。”

雪斋静静地凝视着华阳院,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你大概以为,这一战和尚定会失败?”

华阳院不置可否。

“自从三月驻扎此地,晃眼已过半年。居然连小小安祥城都没拿下。骏府连番催促,我若再不出兵,义元大人就要亲自上阵了。他们催促自有其道理,但我雪斋已经心中有数。如果你是因为担心这座城池陷落,就大可不必。”

华阳院仍用念珠抵住额头,没有搭话。雪斋感到有点慌乱。眼前的这个尼姑是个很有能耐的才女,她左右过广忠的父亲清康,清康死后,她居然能让广忠娶她的女儿为正室。如果这样一个女人批评他谋划不周,那将甚是尴尬。

“战争要讲战机。你且再等等。和尚定能赢得胜利。”

“大师。”

“你改变主意了?”

“贫尼是抛却了红尘的佛家弟子。不妨全盘告诉大师。”

“请讲,不要客气。”

“想必大师已经注意到,如今冈崎人每日为了养家糊口,已经疲惫不堪……”

“那么师太有何指教?”

“贫尼离开冈崎,可以为松平氏减轻一些负担……这是佛祖的话。”华阳院一双明眸忽然精芒四射。

“哦。”雪斋转脸看着院中的槲树。他似乎没有听华阳院说话,而是在侧耳倾听虫鸣,“佛祖也许会那样说。那不过是我佛慈悲的体现。”

“您能应允吗,大师?”

“这……”雪斋语音模糊,好像在揣摩华阳院话中的真正含义。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城池陷落而选择离开冈崎城,那么这个尼姑究竟在想些什么?她难道想倾诉冈崎人生活的困苦?还是害怕战胜后今川家不归还竹千代,才决定提前去等待?“织田信长已经迎娶美浓家小姐为妻,他们的后方很稳定,开战的日子近在眼前。这一带马上就要变成战场,这中途嘛……”

华阳院忍着泪水,低下头去,这并非她的真实意图。酒井、石川、阿部和植村四家老的家人已经移至骏府。今川氏将松平氏的全部赋税据为己有,同时却也保障了骏府人质的生活。因此,多一个人去骏府,便可以减轻一点冈崎的负担,但华阳院的目的不在于此。

今春以来战争不断,寡妇急剧增多。松平氏如今连参战的人都吃不饱,孤儿寡母就更无人照料了。还不仅仅是无人照料,这些孤儿寡母的悲惨生活,将给那些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带来巨大的心理阴影!华阳院想向雪斋说明一切。她想以带人作陪为借口,将那些苦命的人带到骏府以糊口度日!

“我再说一遍……”华阳院道,“这样下去,冈崎人的斗志必将日益消退。”

“你是说我对冈崎众人太苛?”

“是。请见谅,大师确实有没看到或没想到之处。”

“噢。”雪斋两眼放光。在三河,只有这个女人敢直接向他——人称为骏府“法王”的今川氏元老提出批评。雪斋禅师嘴边不禁流露出笑意。“现在大战在即,确实可能有所疏漏。我想听听师太的看法。”

华阳院施了一礼,回头看了看。只有一个侍女陪她过来,如今正坐在隔壁房间。华阳院向那女子招了招手。雪斋微笑着望过去。一个十八九岁的盘发女子面无惧色地来到华阳院身边,伏下身子。“太夫人。”她脸色青紫,颧骨凸出,眼含怨恨,但举止却十分文雅娴静。

“这是谁?”雪斋恢复了禅师的威严与敏锐。

“是佛家至宝,却连胎儿也保不住。”

“至宝?是您的下人?”

“下人?”华阳院讽刺地撇了撇嘴,“她乃家老植村新六郎氏义之女,家老本多平八郎忠高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