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三十二 奇人军谈

假山的芒草丛上方,升起了一轮圆月。

这是中秋节的明月。明亮的光反而使人内心烦躁,竹之内波太郎既没有兴趣吟唱,也不打算起舞。唯客人随风频频举杯,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离刈谷城不远的熊邸,身着绯红色袴服的神女们不停进进出出,搬运着酒坛。波太郎光艳的长发垂在身后,不时微微点头,赞成随风。随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年轻和尚。他随随便便披着墨绿色上衣,露出强壮的手腕,仿佛一个性格粗暴的比睿山僧人;但他仍然直抒胸臆,语言犀利,见解不凡。他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这次飘然而至时,还带了个同伴明智十兵卫。“他生在若狭小滨的铁匠家,十分讨厌别人提到他的出身。是不,十兵卫?”

随风豪爽地笑了,但十兵卫依然平静地问候众人:“在下属美浓土岐氏,乃明智的监物之助光国之子,名十兵卫光秀。请多关照。”

听到对方煞有介事的自我介绍,波太郎不禁苦笑。十兵卫言行举止中有种古久的色彩,与当世之人多有相异。他自称曾经侍奉过斋藤道三人道,自从道三被其子义龙所杀,便开始周游列国,希望能够投得明主,不想在途中和随风不期而遇。

“若论武略,当属武田,然其不得地利之便……对于此类问题,我与十兵卫观念不谋而合。”随风道。

“的确如此。”十兵卫郑重地点头,“在下认为,将来能够问鼎中原者必织田信长,而随风大师则认为非松平家康莫属。”

“哈哈哈……”随风狂笑起来,几乎把面前的酒杯震翻,“我并未说不让你去投奔织田。当然,也没说松平家康胜织田一筹。我依据的是你的个性。”

十兵卫并不反驳,但他冷冷地笑着,不以为然。

“波太郎君,你作何想法?你认为十兵卫和织田可出一辙?”

波太郎苦笑,不作答。

“十兵卫知识渊博,喜欢引经据典。但织田信长大人却非常讨厌中规中矩、因循守旧之人。但十兵卫不会永远甘为一介匹夫。随着年龄阅历变化,他也会逐渐成熟,从而懂得些人情世故。”

波太郎看出了十兵卫的心思——希望波太郎将自己引荐给织田信长。他心中不由沉重起来。正如随风所说,十兵卫和信长的性格格格不入。正想至此,十兵卫端起酒杯,殷勤地对他道:“在下敬您一杯。”

波太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多谢!”十兵卫郑重地接过酒杯,“在下认为,熊若宫在背后操纵着三河的一向宗。”波太郎听到此话,尖锐地盯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

“从随风大师口中,我大致推测到波太郎先生的风采,但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器量非凡。”十兵卫小心翼翼地说完,就此沉默下来。

就在松平家康公开和今川氏断绝关系的第二年,即永禄六年,三河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骚乱——一向宗的暴动。从被称为“中兴之祖”的莲如法师开始,一向宗就以专修念佛为义,逐渐发展成武装团体。

永禄六年秋,就在家康为了防备今川氏的进攻而在佐崎修筑工事时,一向宗突然发起暴动。起因是冈崎人向佐崎的上官寺借粮时,还未交涉好,家康的家臣就开始往外搬运粮食。针崎的胜鬟寺、野寺的本证寺也闻风而动,和上宫寺迢相呼应。家康为此焦头烂额。

暴乱涉及教团,也有家臣参与,故家康不得不亲自处理此事。十兵卫竟称是竹之内波太郎在背后操纵。

“此事轮不到你过问,十兵卫。”随风训斥道,“与你毫不相干。”

“不。”十兵卫轻摇着头,“先生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后人。先生究竟是为了帮助织田氏进攻美浓,而在背后支持三河暴乱,还是为了将松平家康磨炼为一个优秀的城主?十兵卫光秀谨向先生请教。”

波太郎微微点点头,苦笑不已。此人实属聪明,又似尽在卖弄些小聪明。平静与冷酷,炫耀与聪慧,常常都是一纸之隔。“你若有兴趣,我不妨告诉你。我既不愿帮助织田氏,也不想支持松平氏。”

“哦?”

“人类的智慧和力量,不能改变四季的更迭。寒则加衣,暑来纳凉。但要过于聪明,寒时驱寒,暑时避暑,恐又有些过了头。”

“哈哈哈!”随风放声大笑,“十兵卫,我说过,莫要问,莫要问。哈哈哈……”

十兵卫顿时满面通红。“有能之人,常常深藏不露,却能洞察自然之势,在涨潮前安排好舟船,下雪之前备好雪橇。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蚊龙。究竟看好织田还是松平氏?请您明示。”

“十兵卫,不得放肆!”随风沉下脸,摇手示意,“你不是前来求先生推荐你到信长处吗?不需转弯抹角,直言就是了。”

但十兵卫根本不理会随风。“随风大师只说他们只有天地之别,却未道明原因。良禽择木而栖,在下必须慎重些。”

“少废话!”随风已经怒气冲冲,“你太啰嗦了。”

波太郎微笑着冷眼旁观许久,才道:“那么,明智先生是为选择明主而困惑了?若是此事,则大可不必犹豫不决。”

“那么,究竟孰优孰劣?”

“毫无优劣之别。松平家康断不会对别家的遗臣感兴趣,他根本不会用你。因此我说不用犹豫。”

“哈哈哈。”随风突然重重地拍了拍十兵卫,“十兵卫,明白了吧?此即是你不必发愁的理由。有意思,哈哈哈!”

十兵卫看了随风一眼,既没笑,也没怒。“是吗?那么松平家康将被这个时代所弃。在下认为,在此战国时代,获取贤人,乃是头等大事。”

“不错,”波太郎的表情比十兵卫更加沉静,他静静地抚摸着下巴。“向别处寻求贤才,自是一种策略;但也可以从身边发现而培养。松平似乎志在后者。”

“那么,仍然是织田氏得天下。”

“若论他打破陈规搜罗贤才,自是天下无出其右。”随风打断波太郎道,“波太郎君,我反对让他投织田氏。你不认为,十兵卫会让信长烦恼一生吗?毕竟人与人是否投机,亦不容忽视。”

“随风大师。如若对方是没有教养的匹夫,那自当别论;若是说我不配侍奉信长公,那我十兵卫遍游诸国,历尽千难万险,又是为了什么!”

随风表情严肃,“即便你有自信,若人家无意,也是白费力气。却不知波太郎君有何看法?”

十兵卫突然笑了。“对于随风大师,在下时时刻刻心怀敬意。大师特意把在下带到此处,却又反对我投奔织田氏,实在令人不解。大师是喝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