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兵变本能寺 十四 信康之死

到达二俣城之后的信康,除了可以和从大滨带来的侍童们见面以外,一律禁止其他人接近他。

此日,从清晨起,信康就沉醉于《论语》,和谁也不愿说一句话。侍童中有两个去厨下取午饭了,两个去了储室,只有十五岁的吉良于初在身边侍奉。

已是九月十四了。这一带入秋已深,红叶把大大小小的山岗染得红彤彤的,默默地传达着秋霜的问候。

“于初。”信康见天要黑了,把书反扣在桌子上,叫过侍童,“天好像要黑了。”

“是的,我把灯端过来吧。”

“不必了。今日是十四,晚上会有明月,你把窗户打开。”

于初按信康的吩咐打开了窗子。

“咦,真是奇怪,哪里来的木犀花香啊。”信康笑了,“没有发生这件事之前,什么花香啦,月亮啦,我根本就无心留意。原来乐趣居然藏在让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于初为吉良氏,原本和今川氏同出一家,也属足利氏。对于这次的事件,这个心性敏达的少年也深感悲哀。“少主!”少年颤抖着声音道,“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夫人已经在上月的二十九……去世了。”

“母亲……去世了?”

“是的,本月的初十,我从忠邻大人那里听到的。”

“嗯……从初十到今天已有四天,你一直把这个消息藏在心里?”

“是……我一想到少主恐会难过,就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嗯……在哪里被杀的?冈崎吗?”

“这个……”于初支支吾吾起来,“据说是在送往滨松的途中,一个叫富塚的地方。不是被杀的,听说是为了替少主向主公乞命,自尽身亡。”

信康听了,猛然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他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流眼泪。当然,他也不大相信母亲乃是自杀。

自从搬到这里,信康才慢慢想明白父母的悲剧从何而来。

双方的性格都太要强了……父亲乃是乱世的大丈夫,内心隐忍,深藏不露;母亲则是一介女子,却执着追求,从不会委曲求全。到底二人谁对谁错,信康也说不清。可是,他明显地感受到,二人迥然不同的性格背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如像父亲般长大,就会变成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如像母亲般长大,大多数的女人也会变得像母亲那样固执……

“于初,月亮出来了,快来看!”信康背过脸去,望着窗外,悄悄地抑制住眼角的泪水。

果然,夜幕降临,天空泛出深紫色,十四的月亮正在升起,本宫山的轮廓真真切切地映入眼帘。山与天空的交界线之处,望去幽黑深远,仿佛隐藏着对天地的不满。

“少主……以前我也认为这个世界并不如此令人生厌……”

与其说是对信康说,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于初的语调中满怀伤感,“我本是足利将军一族。现今足利氏已经败亡,被命运抛弃……上天让我在这样悲惨的境况下出生,到底是想让我品味什么?自从来到这里,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这个问题。”

信康依然背对着于初。“我的父亲……听说由于伤心过度,已经患病了。”

“少主是从谁的嘴里听来的?”

“我的身边也经常有人来,来人的名字我不便告诉你。他劝我从这里逃走,还说父亲也确实希望我逃走……因此,我不能泄露此人的名字。父亲确实也有这样的想法。”

于初听了,直摇头,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模样。“主公要是有那样的心,为什么不阻止夫人自尽?我不相信。”

“你怎么认为?”

“是主公的专横,迫使夫人以死相谏……”

“哈哈……你说得有理。”信康轻轻地笑了笑,打断了于初,“那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由于父亲惧怕我和母亲,不敢名正言顺地认下阿万所生的于义丸……”

“有这样的事?”

“有。因此,我就特意派人把父亲请到冈崎……我求他说,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所以,请他无论如何见上于义丸一面。”

“我不相信……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

“那时候父亲的表情,我仍然记得真真切切。刚开始时,他愤怒地盯着我,不久又红着眼睛摇头。父亲的原则是,这个世上秩序与和气第一,因此行事要斩钉截铁,不徇私情。我继续苦苦求他,我说,请认了这个弟弟,如果父亲不认,就会骨肉分离。请父亲无论如何可怜我们兄弟……父亲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哭了起来,最后终于答应见他。可是,在中村源左卫门家见到于义丸,他连抱都没有抱一下,只说了一句:你现在有了一个好哥哥……你明白了吧,于初,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这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怎能不卧病在床……是信康杀死了母亲,是信康让父亲如此痛苦,我这个不肖之子!”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把主仆二人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了墙上。

“于初,信康如果从这座城里逃走,也不是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忠邻……”说到这里,信康猛地住了口,他无意间竟然提到了劝他逃走的、绝对不能泄露的人。

“不,那个……劝我逃走的人……说如果现在去死,那是白白送命,还对我说,一定要活下去,以观后事,那才是孝道……可是,我却不这么认为。如果从这里逃跑,可去的地方只有武田氏一边,就是再觉生厌,也得去见胜赖。那么,安土的岳父对我的怀疑不就成真了吗?日后我还能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的清白?你明白吗,于初?”

不知何时,于初把两只手支在了膝盖上,哭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心底也一直有希望信康逃走之念。因此,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煽动信康对父亲的反感。

“于初,不要再对我讲父母的事情了。时至今日,信康已经铁了心,一定要按自己坚信的道路走下去。如果我逃走,不仅会连累了大久保父子,还会让人对父亲产生怀疑,更会玷污了我的清白,所以,我不会去做那样的傻事。”

“少主,请您原谅我,我太愚蠢了。”

“不要说了,你看,月光多么清澈啊!擦干眼泪,欣赏下!”

“是……”

“信康是幸福的……母亲爱我,父亲也爱我,都爱得患了病……不,这样说有点儿过分,应该说,信康是个不孝之子,害得母亲自刎,又害得父亲卧病在床……唉!哪怕是最后一刻,我也一定要坚强、正直。”

“少主的意思是,您终究还是要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