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枭雄归尘 十四 极乐醍醐山

明使被逐。世人都已厌倦了战争,丰臣秀吉仍决意再征朝鲜,并已着手安排大军。

世事难料,遭谗言诽谤、被秀吉从朝鲜召回的主战大将加藤清正,以伏见大地震为契机再度出山,力排众议,到底实现了决战到底的主张。秀吉的身子骨已不允许他临阵指挥。但往常他只是嘴上吆喝,可此次已全然没有罢手之意。

小西行长等人仍存有议和希望,想清正放过的两名王子能来谒见秀吉,哪怕只是同朝鲜方面讲和也好。他们一再努力,但谈判始终没有成功。

再征的人马合计十四万一千四百九十人,兵分八路,后备有各城之军。以毛利秀元、宇喜多秀家为主力,前锋为加藤清正和试图戴罪立功的小西行长。时间定于次年,即庆长二年(一五九七)二月。黑田长政和加藤清正待明使一离去,便立刻着手准备渡海船只。

从决定再度出征时起,秀吉便不时茫然若痴,不只是因为肉体已经衰老,为了面子不断发起战争,也给他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若身边人能明白他的心思,好言相劝,他自会轻松许多。家康和利家虽洞察了他的心思,可二人也和秀吉一样,从不轻易向人敞开心扉。数十年的恩恩怨怨,已使他们不再与秀吉一途。

旷世英雄、太阳之子,一生没有做不到的事……这些想法牢牢束缚住了秀吉。日渐衰老的肉体、年幼的秀赖、顽固的出兵……这一切向自信的秀吉张牙舞爪扑过来,成为他的重荷。当他精神恍惚、独自陷入沉思时,大概就是他在同这些重荷作斗争之时。可是,一看到人,他便立刻硬生生隐藏起重荷,生龙活虎。

日月如梭,庆长二年春天眨眼间就到了。三月初八,已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这一日,一看见家康,秀吉便邀他去醍醐的马场观赏垂樱。由于事出突然,前田玄以忙派人赴金刚轮院,吩咐准备酒宴。

秀吉却立刻阻止:“酒只要一葫芦足矣,另外备些野外用的茶点即可。”他脸上现出极其少见的淡泊。

于是,几顶轿子鱼贯出城而去。不知为何,看着秀吉的背影,家康不知不觉想起死亡。今日的秀吉真是出奇地平静……难道,他也忽然间想到了死?

秀吉今年虚岁六十有二,可近年以来,他确让人觉得比实际岁数苍老甚多。或许他已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春天,便把家康邀来,忽然剥掉自己冠冕堂皇、争强好胜的面具,把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众人。家康年轻时曾多次想象过,秀吉定是一个果断无比、自由自在之人。可随着年轮渐长,他发现自己的猜测多是错误的。无论秀吉是果敢,还是天真,都是出于其炫耀的本能,是虚荣,是罪孽。而这些,正是如今令秀吉困扰不堪的罪魁祸首。

他今日究竟会对我说些什么?家康心想。

从伏见城到醍醐,虽说路途并不遥远,可一路上,轿子里的秀吉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平时,秀吉总是话题不断,可今日,他却出奇地平静。或许他又在轿中恍恍惚惚,陷入了无尽的遐想。

到马场下了轿,眼前的金刚轮院,南院的樱花点点绽放。

“花开得很寂寞,内府。”秀吉对并肩而行的家康道,“不如吉野的樱花有气势。”

“也算别有风情了。大人,咱们找处地方喝茶如何。”

“我刚才也在想这个。其实啊,我并不大喜饮茶。”

“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大人可是久负盛名的茶人啊。”

“内府,当你的气力取之不竭时,茶才是好东西,既可用于反省,也可借以防备。需养精蓄锐时,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家康也以为,一个人平静地走完人生时,就该喝上一碗茶,这大概便是茶之真意。”

“人一生是罪孽深重的一生,从生至死,一直担负重担,心中迷惘,只如在无尽的黑暗中前行。”

家康愣愣地看着秀吉。他未从秀吉口中听过这等话。由此看来,尽管秀吉平日出语铿锵有力,嬉笑怒骂,背后却极其寂寞。

“今日天气,你看如何?初春阴沉的灰色天空,竟被称作‘樱阴’倒也风流。”

“是啊,此种风情真令人心醉。”

“看来,内府依然是言不由衷的风流之人。我今日有事要和你说说。”

“家康不胜荣幸。大人要说什么?”

“你可信骄者必败一说?”

“这……”

“我看那是在胡说八道。人无论骄与不骄,都不会长久。”

家康没去刻意反驳。人固有一死,无人会永生。忘记了这些,此人的人生方式、思虑和志向就会陷入褊狭。秀吉大概也看到了这些。

“内府,实际上,我今日约你来,并非想和你在这零星的花下体会空寂之味。”

“哦,大人何意?”

“如今世人都看着我,都会说太阁是因征大明失意,不得已而出兵,其实,我心中甚是苦恼……”

家康默默陪着秀吉走下去。如他所料,秀吉果然再也忍不住,向他告白了。

“所以,我想让高野的木食上人给我戴个高帽。”

“高帽?”

“是啊。木食绝不满足于仅仅中兴高野山,醍醐也望得到一笔大大的捐赠。他们其实都是些罪孽深重的出家人……你瞧,他们来了,和义演走在一起的那个,一副听话的模样。”说着,秀吉的表情突然轻松起来,快步向出迎之人走去,“果然不假,比我想象中还要荒芜。”

醍醐寺座主义演准后和特意从高野山赶来的木食应其,都恭恭敬敬合掌施礼,道:“连这古刹都荒废如此。”

“连村上天皇敕建的五重塔,都倒塌得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秀吉回头瞥了家康一眼,抬脚进了南院。在院里,秀吉或赏花喝茶,或评说损坏的五重塔,家康一时不明他究竟在想什么。

在垂樱树下铺上毛毡,把带来的第一葫芦酒喝完时,秀吉道:“照这样下去,醍醐也完了。”这话既非说给木食上人听,也不像是给义演和家康听,“我且捐一千五百石。用这些钱赶快把这座五重塔修好。”

“这……这,千万……”二位高僧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家康此时才如梦初醒,虽说骄者必败,可即使不骄不傲,人照样不会长久……秀吉的空虚寂寞,不住击打着家康的胸口。

“我也不长久了。有机会,我定建议主上到醍醐寺来巡幸一次。”秀吉仿佛在忸怩作态,“你说呢,内府?”他总想让家康看到自己的心思。“即使我力量再大,也无法在年内让这一片荒山都开满樱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