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三十一 太阁归尘(第2/3页)

在诵经声中,三成思索着“时日”。时日多么奇妙!究竟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让时日流淌的?总之,时日在一日一刻永无停歇地流淌,从无尽的过去流向永远的未来,目不能见,身不能触,可它还是在毫不停息地流淌。人们说着“此时”,此时已成过去;人们说到明日,明日已成“此时”;就算是“将来”愿望得以实现,片刻后再回顾,又会发现,那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太阁立在三成面前时,三成觉得,他乃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可侵犯的巨人。可是,想到永不停息的“时日”,答案又如何呢?秀吉出生、成长、变老、死去……仅此而已。

如此想来,人世的一切怨恨与阴谋、一切荣华和志向,都不过是尘芥。人因岁月而成长,又被岁月推向死亡,被岁月遗忘。在这铁的法则面前,人多么无力……昨日已非昨日,明朝已成今夕,今夕又变去岁,在岁月的长河中,三成无非一片枯叶,根本无足轻重。

值得信赖的,只有“今朝”。但人们总把“今朝”错当成永远,在短暂的微笑、哭泣,甚至是诅咒之后,迎来死亡。让太阁苦心经营的天下分崩离析,罪魁祸首既非家康,亦非三成,或许一切全是时间在作祟……虽说如此,可人们愿因此而无所作为吗?

三成正想及此,旁边的长束正家拉了拉他的衣袖:“治部,请上番……”

缓缓站起身,三成才发现上座的利家和秀赖都已不见了踪影。利家是在上完香之后陪着秀赖离开了。上座只剩下三成的宿敌德川家康。

三成恭恭敬敬拈着香,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给太阁的阴灵上香,而是在给“时日”上香。上香毕,他回头看了家康一眼,惊诧不已。不知为何,看到家康那肥硕的身躯,三成的心绪竟和初来到此地时截然不同了,既无憎恨,也无愤怒,甚至更无压迫之感。

诵经持续了两个半时辰,才暂时停下。

三成跟在家康身后走向方广寺客房时,纳闷不已:自己的心情为何变得如此轻松?从前,他对家康的感情只有四个字:不共戴天。只要是二人同席,他就感到痛苦万分;可今日,他却能心平气和跟在家康身后。当然,他现在并无加害家康之念,否则定不会如此坦然。尽管如此,他心底的杀气却越来越坚定,心情反倒回归了平静。如此说来,从前他确未下决断,只是一味地憎恨对方,致力于揭穿对手的野心,陷入了执迷不悟之途。

到了客房,三成发现北政所和淀夫人已先到了,秀赖似乎在别的房间。家康颇为困难地弯下他那肥硕的躯体,在二位夫人面前坐下,为获赠向岛府邸的事道谢:“不愧是太阁精挑细选的地方,那里的风景真是赏心悦目……”

真是一块好地方,再也无需担心有人会偷袭了——家康嘴上虽未这般说,可三成却心知肚明,嗤笑不已。若是从前,他定会皱起眉毛,讽家康一两句。

家康致谢毕,回头看看三成,道:“治部,这儿日忙忙碌碌,真是辛苦你了。”

三成郑重地施礼,回道:“不敢,都是因为追慕太阁,这样,三成也算安心了。”说话间,他丝毫不觉痛苦,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说的是,我肩头的一副重担也算是卸下了。”家康又道。

葬礼一切顺利,三成与家康也甚是和谐,北政所似颇觉宽慰,便道:“听说内府不日要到大坂来,别忘了去看我。”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催促家康赶快向利家还礼。

“是啊,待葬礼结束,我立刻就去。当然也要到幼主处请安。”

“内府造访时,樱花必绽满枝头了。到时可得好生招待内府才是啊。”淀夫人插了一句。

“说的是,届时定是一片花海。说起樱花,不禁让人想起去春的醍醐赏花会……”

“是啊,那可是太阁最后一次赏花……人一生真是变化无常。”

一瞬间,淀夫人和北政所郡陷入了沉默。在这伤感却和谐的空气中,三成感到难以置信:真是奇怪,恨时犹豫不决,下定决心时却已不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闲聊了大约半个时辰,诵经又开始了。增田长盛前来禀报,北政所最先立起身,接着,家康也站了起来。

宁宁对增田道,从今往后再也不许称呼她为“北政所”了,要称“高台院”。今后,她已是无牵无挂的佛门弟子。说毕,她走了出去。

三成目送着她离去,转身对还不想起身的淀夫人道:“幼主还好吧?”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先前,他总是自负地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秀赖不可或缺的支柱,有时他甚至想呵斥淀夫人。可如今,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屈服于家康,要毅然决然坚持自己的道路。为此,就连淀夫人也可为他所用。这个总是心高气傲、凡事都要插手的淀夫人,居然也可为他所用!

“不用担心,有大纳言、片桐大人和土方大人,修理也在身边。”淀夫人似对长时的诵经感到有些厌烦,“幼主今日要乘官船回去,大纳言拖着病体,实是不易。”

三成轻轻颔首道:“夫人,太阁临终前提到幼主和夫人,您可知?”

“大人怎么说?”

“在下本不想多言。可今日看到诸位大名,才发现太阁的担心不无道理。”

“你想说什么,治部大人?”

“三成担心幼主成年后,天下能否回到幼主手中。”三成故意轻描淡写,把视线移到一边,“哦,这不是牧溪的《寒山拾得图》吗?真是不错。”

“治部大人,但凡太阁身边的人,无不知此事啊。”

“不,我指的不是此事。究竟把后事托付给谁,太阁也着实煞费苦心。”

“你究竟要说什么?”

“大人曾和我商议,究竟要把夫人托付给大纳言还是内府。”三成语调愈来愈轻松,“最初听到此事,三成觉得可笑……以为大人是病糊涂了,竟如此荒唐。现在,终于明白了大人的苦衷。”

淀夫人目光灼灼,朗声笑道:“呵呵,我以为是何事,竟还是那件事啊,治部大人……”

若是从前,三成对淀夫人这种笑声绝不会听而不闻。在这笑声当中,丝毫感觉不到背负丰臣氏前途的责任,只有对人生变幻无常的感叹,和女人的虚伪与媚俗。然而,今日三成却异常冷静。他已想通了,从今日起,只要与他的目的无关之事,一概听之任之。“夫人似还不知。”

淀夫人又笑了,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说笑也就罢了……治部大人不会真这么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