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关原合战 二十六 恕人本心

庆长五年九月十五,从黎明时分发起行动的东军总帅德川家康,比预定计划晚两个半时辰,于申时四刻获得了关原之战的胜利。

移阵藤川之后的家康,已不再啃咬指甲了。藤川台的这座大营,中午之前还是大谷吉继的阵地。吉继人已不在。不仅吉继,勇冠天下的岛津丰久也不在了,被称为石田三成左膀右臂的岛左近胜猛,亦不知所终。

虽无准确消息传来,但无论是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还是长束正家,此刻定都心灰意冷走在山路上,任风吹雨打。

“燃起篝火。为检验首级作好准备。”

此时的家康,心里自然高兴。虽从未想过会战败,但对于眼前的大胜,他竟一时没能适应过来。不久,派到各处的传令使陆续回来,分别向他禀告战况。

三成的家老蒲生备中守与其子大膳、大炊助一同战死。被派到小早川阵地的使者奥平贞治,在与大谷部的混战中殉身。藤堂高虎的堂弟玄蕃战死。

织田有乐斋负伤。井伊直政负伤。松平下野守负伤……

家康面无表情听完这些报告,点了点头。作为统帅,大局稳定即可。

从战场上最先赶回的前锋大将乃黑田长政。长政左手一指骨折,用一块布胡乱缠了几下,布上渗满血。他把头盔摘下来挂在肩上,杂乱的头发上沾满泥巴。家康盛赞了长政一番,取来短刀吉光赏给他。

直到此时,家康方大大松了口气。

“诸将们陆续前来祝贺胜利,我们不如一起庆祝。诸位以为如何?”本多正纯提议过后,福岛正则、织田有乐、织田河内守信成、本多忠胜、忠胜次子内记忠朝等人,陆续朝大帐拥来。

“欢呼胜利!”

“好。南宫山下敌人已溃,战场上再无一个敌人影子。我们已歼敌近三万,获战马一千五六百匹……此为一场空前的大胜仗。”

家康则默默摘下头上的茶色绉绸头巾,“拿我头盔来。那个白色里子的。”

看到家康再次戴上头盔,人们不禁面面相觑。

“真正的仗现在才刚刚开始。要欢呼胜利,我看还是等到了大坂之后再说吧。等我们把被扣的人质全部平安解救出来,再庆祝胜利不迟。把头盔带子给我系好!”

一句话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有人竟簌簌落下泪来。众人在战场上英勇奋战,皆如铁人,家康的话有如一阵温暖的春风,拂过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心头。

“请恕在下愚鲁。”

“是啊,战事还远未结束。”

“是,诸将人质都还关押在大坂。明日我们便立刻向佐和山进发。”

尽管胜利了,但依然要系紧头盔带子。一句鼓舞人心的话,既是警告,又是抚慰人心的良药。在如此微妙的时刻,家康的话里蕴含了安抚天下的秘诀和苦心。

本多忠胜悄悄擦了把泪,高声道:“福岛正则大人到。”

忠胜可谓德川氏最通晓人情世故的老者。只要被忠胜叫到名字,被家康奖赏之后,诸将就会立刻忘却于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劳苦。

“正则啊。你们今日表现神勇,尤其是你,简直让家康瞠目结舌啊。”家康叹道。

“不敢不敢,本多中务大人应变之才,真是令人佩服,令鄙人大开眼界。”

正则也努力地夸赞忠胜。忠胜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角:“福岛大人过誉了,我的敌人太弱,简直不堪一击。”

说毕,忠胜又大喊起来:“织田有乐斋大人到。”

织田有乐斋让随从带着石田三成家老蒲生备中守的首级走了进来。河内守信成随同。

“啊呀,这下你可名震天下了。”家康甩开扇子,对有乐道。

“杀生过多,实在是罪孽啊。”

“家康自幼闻蒲生备中守大名,真是可怜。首级就由你的酌情葬了吧。”

“多谢大人!”

“听说令郎河内守杀了大谷猛将户田武藏守?”

“是。当时,刺中武藏守的枪从头盔左侧进去,右边出来,枪头竟毫发未损。”

“哦,让我看看那枪。”家康从信成手中接过长枪,“哦,是千子村正制作的名枪。”

感叹一番,家康将长枪还给信成。他用不同的说法,恰如其分地夸赞着每一个人,让他们都感到莫大的欣喜。而家康自己,更是欣慰异常。

此时,本多忠胜次子内记忠朝走了进来。战斗时杀敌太多,他的刀刃都砍得卷了,捅不回刀鞘,只好提在手中。

家康亦褒奖了他。他褒奖着忠朝,眼前浮现出三成的面容,暗中寻思:若是今日输了,不知此时是何等景象……正在此时,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浑身缠满绷带,拄枪走了进来。

忠吉还一脸忿忿不平:“父亲大人,小栗大六这家伙真是岂有此理!”

家康听得直皱眉。

“父亲大人……”

忠吉再次开口时,家康已舒展眉毛,从床几上站起来,走近井伊直政,道:“兵部,听说你受伤了,伤得如何?”

“只是些皮外伤。”

“哦,那就好。正纯,拿药来。”

家康睬都不睬忠吉,只令本多正纯把他亲自研磨的膏药拿来,道:“这药管用,你好生养伤。”

“在下感激不尽。”

“等等。我给你的胳膊肘再抹些药,其他地方你自己抹。”说着,家康解开直政的绷带,亲自为他抹药,还问:“疼吗?”

“不,一点也不疼。”

“那就好。大腿上的伤你要好生疗养。”

此时,不知是谁,竟抽泣起来。事实上,家康担心的,不只是井伊直政的伤情。他也在心里念叨,希望初上战场的忠吉不要坏了眼前这喜庆的气氛。

“下野守,你也受伤了?”一番忙乱后,家康才走到儿子面前说起话来。他神情凝重。

“无妨。只是一点皮肉伤。”忠吉也模仿着直政毫不在乎的语气。

“哦。那就好。”说着,家康径直坐回床几。

“小栗忠政。”家康对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传令使努了努嘴。忠吉心里咯噔一下,瞪着小栗。

“大人?”小栗大六忠政单腿跪在家康面前,脸上有些不自在。

“听横田甚右卫门报告,说你看到下野守被敌人压在身下,竟不让他出手相救?”

“是,小人是这般。”

“对大家说说,你究竟是怎生想的?”

“遵命!”小栗忠政施了一礼,道,“下野守乃初上战场,初次上阵就一马当先,竟与岛津猛将松井三郎兵卫战在一处,刚开始是在马上厮杀,后来二人就扭成一团,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