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幕府将军 五 国士驾鹤(第3/4页)

又四郎往前膝行一步,道:“应据当时情形而定。”

“你是说据当时情形,要么向将军求援,要么自卫。”

“是。还有,各船主应组织些武士,配置于船上。”

“好!不过有一事需特别注意,那就是谨防船主雇来的人夺取船只,沦为匪盗。”

又四郎微笑着点点头,“因此,船主必须练就不亚于匪盗的胆气和魄力。”

“好了,”蕉庵摆摆手,“下一件可能发生之事,便是洋人起了内讧,将我国人也卷入其中,你……是否想过?”

又四郎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这事。“没想过。但这种争斗想必不久便会发生。”

“一定会发生!”老人一字一顿,道,“我们的朱印船虽已有三百余艘,洋人的船只却不可计数。如今,他们的船和我们的船不断在大洋相遇,擦身而过。他们要么是……狗咬狗,要么是联手攻打我们。那时,你该怎么办?”

又四郎汗颜:“请先生见谅,愚才见识浅薄,尚未想过此事。”

“真是糊涂透顶!”蕉庵故意生气地摇头道,“令尊和将军家是……是什么关系?将军不仅仅是照顾你家。将军当年应太阁之邀进京,曾在你家安身。令尊可说乃是将军在京坂的眼睛。”

“这些事,曾听先父提起。”

“茶屋家蒙将军恩泽,拥有朱印船。而你却……看不清世道变化,无法协助将军,远不及令尊,实为不肖。”

“愚才惭愧。”

“知道就好。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但海外诸国的竞争,你务必放在心上,睁大眼睛,随时将消息告诉将军。”

“不才明白。”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此事。若是海外诸国或拉拢丰臣氏,或支持德川大人,问题就大了。不仅如此,九州的岛津……和东北的伊达,一旦与海外势力勾结,便会给苍生带来灾难。”

又四郎屏住呼吸,重新打量着蕉庵。这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看到了这一步?想来自己真是愚笨。朝鲜战争草草收场,不正是因为没有考虑周全吗?又四郎道:“先生的良言,又四郎此生将铭刻在心。”

“你能如此……最好。一旦点燃烽火,不仅会……导致海外诸国决裂,更可怕的是……是可能引起教派纷争。战事一旦裹上信奉纷争,便会异常麻烦,信长公便是……便是极好的例证,他的后半生……几乎是在和各种骚乱与教徒暴动的斗争中度过。因此,必须注意。”

“是。不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何事?”

“现在,有些浪人频繁出海。这些人万一和海外势力勾结……这些事情必当思量。”

蕉庵使劲拍了拍膝盖,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可那声音随即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他紧闭双目,脸色变得甚是难看。

“爷爷!”阿蜜变了脸色,跑到蕉庵跟前,“您怎的了?快,快喝点葛汤。”阿蜜一只手扶住蕉庵,男一只手将葛汤送到他嘴边。可蕉庵依旧咳嗽不止,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呼吸急促。

阿蜜忙拍拍他的背,“说得太多了。公子,快帮帮我。让爷爷躺下来歇息片刻。”

蕉庵使劲摇头,紧紧抓住又四郎的手。他咽喉深处还在咕噜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异光。他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抓住阿蜜的手,轻轻碰了碰又四郎的手。

又四郎顿时惊慌失措,阿蜜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啊!烧起来了……着火了!”蕉庵抽搐的唇间突然吐出这么一句。

“爷爷说什么?什么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方广寺……大佛殿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蕉庵的眼睛注视着上方,想必脑中出现了幻象。

“烧起来了。”蕉庵又重复了一遍,言罢,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之后,便停止了呼吸。

“爷爷!”阿蜜大声惊叫,吓得又四郎一个踉跄。

“先生……”

阿蜜抱着蕉庵,腾出手去试他的脉搏,叹道:“已经没了脉搏。”

“快叫人,阿蜜小姐。”

“不,不用了。爷爷说了,若是在半夜离去,我一人陪着就是。天亮之前不要惊动他人。”

又四郎不再强求。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当年被人称为熊若宫、作为野武士头领称霸一时、到今日仍如圣人一般的纳屋蕉庵,一旦身逝,样子也和寻常老人没有两样。在阿蜜怀中断了气的蕉庵,干枯的脸上布满皱纹,不过是一具让人心酸的尸首。

“让他躺着吧,阿蜜小姐。”又四郎茫然若失地坐了片刻,方对阿蜜道。

这时,从廊下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是下人。

“老爷,有人来报信,坂田先生亡故了。”下人还不知道蕉庵已经断气,在门外继续禀道,“坂田家的喜兵卫想先说说先生遗言。”

阿蜜偷偷看了又四郎一眼,没动弹,“喜兵卫是想见爷爷吗?”

“是。先生说,未履行约定便先行离去,故要致歉,说自己不值得托付……”

之后便换了一个声音,大概是报信人。“今日凌晨,老爷看起来比平常精神得多。睡了之后,大家便放心歇下了,谁知他突然起身,大声喊着‘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是……好像梦到京城的方广寺起了大火。老爷望着空中高喊:‘大佛殿起火了!’这是他最后的话。”

又四郎与阿蜜面面相觑,身体开始颤抖。坂田宗拾,当年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一直追随丰臣秀吉,乃是经营兵器的大商家。利休去世后,他逐渐远离秀吉,与蕉庵等人一起,成为堺港长老之一,埋首于商界事务。他虽常与蕉庵斗嘴,但双方又都彼此敬重,最近还成了围棋对手。这二人像约好了一般,在同一日咽了气,连最后的幻觉都一样,真令人害怕。

“哎呀,真不巧。”阿蜜突然回过神来,道,“爷爷好不容易睡着了,明日一早我定会转告。”

“拜托了!”

“请等等,刚才您说,他们之间有约定?”

“是……好像是纳屋先生拜托我家老爷说媒一事。老爷提京城茶屋的二公子。纳屋先生叫我家老爷说了媒再去,于是,我家老爷便应允了。老爷经常说,若还没实现承诺便死了,务必转达他的歉意。”

阿蜜已不敢抬头看又四郎,她真后悔自己开口问。

但又四郎未仔细听那人说话,只担心此事:两位老人最后喊出同样的话,是不是说明二人都在担心方广寺会被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