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幕府将军 十三 风已满楼(第2/5页)

“宗薰不敢。”

“我要问的仅仅是,为何将军自己信奉佛法,却允许媳妇信奉天主。”

“在下觉得,这是因为……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认为,各种信奉都是净化心灵的,故可自便。”

淀夫人轻蔑地一笑:“你始终是个不肯吐真心的人啊。”

“不敢。”

“呵呵。将军是看到,通过和伊达结亲,利益多多,才管不了信奉什么佛祖天主。”

“小人惶恐。”

“你无甚可惶恐的,其实,我也在想,我是不是也要信信洋教,才说到这些。”

“哦?夫人也要信洋教?”

“是啊。已故天下公也并非讨厌洋教,只是因为听说洋教只许娶一位夫人,才放弃了。后来之所以驱逐那些不法之徒,乃是因为那些人将贫民卖到海外为奴,惹恼了他。”

“此事小人也有耳闻。”

“你觉得如何?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即便我成了洋教徒,他也无话可说?”

宗薰一时语塞,片刻之后,方道:“小人觉得,不会强行干涉……”

“宗薰,我要是成了洋教徒,就会停止修缮所有寺庙神杜。”

“啊……是啊。”

“我听说,洋教徒是这样。我正在想,索性我也这般好了。”

宗薰脸上浮现困惑之色,旋又消失。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淀夫人话中有话。

“呵呵。你不用做出那副怪样子。听说有人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为神社寺院捐赠,是为了秀赖,企图镇服江户。若一心信奉天主,便不会被人怀疑了。你老实说,我应怎生做才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淀夫人最终巧妙地将两个问题变为一个问题,一脸轻松地对宗薰笑道,但话却没那么轻松。

宗薰不由心中火起,沉默不语。

宗薰今日来,本只想问候,并不打算涉及政事,可淀夫人心中却是另有想法。她横下一条心,似要与人商量她是否应信洋教,实则为了释家康疑心,终止对寺院神社的一切修缮捐赠。宗薰从中感觉不到真正的信奉之意,相反,却感到她对自己抱有反感和怀疑。想到这些,宗薰也想表明自己的看法。当然,若秀吉公在世,宗薰不会如此。那时若被误解,便会遭到如利休居士一般的厄运,但现在大坂城主已无此实力。

“夫人问得好,可夫人的话却似有误会。”

“误会?”

“夫人说……镇服江户的祈愿?”

“正是。不是说江户在流传着这等传闻吗?”

“不,小人去江户也有一些日子了,并未听人说起过这事。到底是谁对夫人说有这样的传闻,恐是故意破坏江户和大坂的关系。”

淀夫人的眼睛眨巴了好儿下,“是吗?这么说,是无中生有?”

“这个……必是说此话之人的猜测。”

“好,那我就放心了。其人倒不值一提。”

“那就好。关于夫人要改信洋教,小人想这是夫人的白由。”

“自由?就是说,我可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你断定将军不会责怪?”

“啊呀,怎么会!”宗薰马上接口道,“凡信奉者,只怕自己信错,不会在意世俗之事。”

“什么?”

“将军责备与否并不是问题。与此相比,神佛的怒火怕更让人担心。因而,夫人若改信洋教,根本无必要担心将军的想法。不管将军怎样生气,只要夫人相信,天主能救赎自己,才是真正的信奉。这些别人都无法干涉。”

淀夫人开始心不在焉。她并非想问这些,她有别的目的,“不说也罢。我并非那般热心,想去信奉天主。然而,信了天主,将军和秀赖便会永远和睦,是也不是?”淀夫人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笑了。

宗薰并不让步:“这二者非一码事。依小人之见,信奉不应被杂事所扰。”

“这么说,洋教并无那样的功德利益?”

“是。考虑功德和利益的信奉便不是真正信奉。只有信,才能心中澄明,任何人都无法干涉,无法过问,它只是个人私事,这种境界方堪称法悦。”

“哦。我好像不只是为信奉。”

“恕小人直言,宗薰也这么认为。”

“先生看来不是个会说谎之人。你去了江户,有何想法?在你看来,秀赖到了十六岁时,将军会如约把天下归还他吗?”

宗薰沉住气,盯着淀夫人。她果然是想问此事!对于这种无知,他感到悲哀、厌恶不已。他还清楚记得,关原合战之后,当淀夫人听到“与秀赖和淀夫人无关”之言时,是多么欣喜若狂。她并非不清楚,将他们母子赶出大坂、暴尸荒野,乃是乱世惯例。她的狂喜是在为自己庆幸,因而应立即派出使者致谢。秀赖到了十六岁便将天下交还——即便这是男人与男人凭着至高的信誉作出的约定,在此时,早已成了一纸空文。

不管怎么说,三成是以秀赖为名出兵。

“夫人,此事小人不知。不过,一连几夜陪将军闲聊,小人可切身感受到将军的心情。”

“什么心情?”

“其一,六十三岁后,将军便欲退隐。”

“六十三?不就是今年吗?”

“是,就是今年,也就是说,明年便要退隐。将军为何说六十三岁后便退隐,夫人,您知其中深意吗?”

“这和我有何关系?”

“这是太阁大人故去时的年龄。”

“天下公是六十三……”

“夫人都忘了?太阁是在虚岁六十三时归天的,故将军明年便要退隐。隐者无尘无欲,他说他要以隐者身份,帮助世人缔造太平。现在仍是多事之秋,故很多人都说为时尚早。将军却明确回道:‘不早了,要是不让后继者把自己当成已过世之人,习惯独力治理天下,天下如何大治呢?’”

宗薰已不想再不切实际地阿谀奉承,让淀夫人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他甚至不再害怕她发怒。

此前,他以堺港茶道名师的身份,一一拜访了各地的大名。和丰臣氏关系不大的人,都或多或少对家康的宽大感到担忧:“大坂或许有一日会成为太平的障碍。”家康在关原合战后对秀赖母子的处置,也让他们有些不满。

蒙丰臣氏厚恩的西国大名当中,并无一人认为天下还会回到秀赖手中。他们所想,只是如何使得丰臣氏存续下去。他们为了这个目的而焦思苦虑,却又不得不看家康的脸色。

肥后的加藤清正,在江户修建了气派的府邸,乘着骏马四处转悠,美髯飘逸,向江户百姓展示威仪,然而他对家康却是毕恭毕敬。这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他在示威和忠诚间作到微妙的平衡。而此时,只有淀夫人还在白日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