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三 敢违天命

大久保长安最近老做梦,甚至连喝醉了也做。多梦常因五脏虚衰。长安平时非常注意保养,也时常提醒自己不可过分劳累;然而尽管如此,最近他还是多梦。那些梦或是年轻时的行径,或是沉入朦胧的幻境,皆令人不可思议。

在梦中,长安甚至拥有一座巨大的宫殿。宫殿用金银造就,巍峨的殿宇旁有一池清澈的湖水,可以坐在水边悠闲地垂钓。从未见过的东西,居然会出现在梦中?初时,长安被梦境迷住了,经常胡思乱想:那恐是信长公邀我到安土城看猿乐?近日,他一睡着就会梦到那宫殿。

睡了后,大久保长安进入了一种和清醒时完全不同的生活。清醒时的长安固然有快乐,当然也有不快和悲伤。然而梦中的他没有任何哀伤悲叹,只有满足。故当他一睁开眼,反而感到不安:这是上天在告诫我,死期将近?在梦里,他想要的一应俱全,梦中的他并不像平日那般贪婪地沉迷于风光之美、金银财帛,甚至美酒和女色。若真有西方净土,梦中的他也许已到了那里。对长安来说,睡觉业已成为乐事,醒来的瞬间,反而会感到落寞。

今夜,长安又在梦中的宫殿里垂下渔线,然而渔线突然纠结起来。他叹道:又要醒了!一瞬间,他不得不回到现实——哦,昨夜我干了些什么?是在堺港奉行的别苑,叫了几个乳守宫的娼女一起行乐。那时为何想要那空虚的热闹?是想把梦境和现实间的空虚填上,行为才越来越出格?

正这样想着,身旁女人压在长安脑下的胳膊轻轻动了一下。长安不想动,恰在半梦半醒之间,乃是人之极乐;重返现实后,他将感到饥渴,既有口渴,也有对女人肉体的渴望。无论如何,一个人感到口渴,就说明他还活着,同时亦会引起各种不安:难道要继续像这般在仕途和游戏之间往复,等待衰老和死亡的降临?若是如此,人生岂非一场幻梦,甚至比不上一个短暂的梦?

长安身旁的女人又动了动。她用脚钩住了长安的脚,胳膊搂住了他的后背。

长安打了个激灵。女人似想帮他驱走那梦醒后不可名状的空虚。若有人不爱女人,真是可怕。长安开始梳理自己的记忆:来了一个客人,名桑田与平,说了朱印船和生丝生意诸事。长安以招待他的名义又叫了些妓女来,其实是他自己对那个叫千岁的女子的身体已经厌倦了,想找寻新鲜刺激。然后,自己选了一个不错的女人。对了!不是选了个如经雨淋、像幽怨的花一样美丽,却固执莫名的女子吗?

想到这里,长安感到身边的女人又动了动指头。

长安对此深有体会:酒醒后再抚摸对方,不过是再次体味失望和懊悔;没有欲望的肉体接触,只会不断令人烦扰。人之欲念真不可思议。

长安遂摸索女子的身体,没甚特别的,女人都差不多。

“我以前碰触过很多这样的身体。”长安小声道,叹了口气,“都是一个样,唉。”

“您失望了?”

“嗯。”长安小声回答。

女子突然一掌朝他脸上打来。

“啊……”长安捂着脸,身子向后退了退,然而不知怎的,心里反倒踏实了。他能感到,这女人并不陌生,且无杀他的敌意,只是痴情与恼怒交杂。

“怎回事?”长安道,“趁我睡着,换了人?”

“您知我是谁?”阿幸眼睛通红,样子颇为狼狈。这种情形,和地精心描绘的幻想出入太大。

“怎生不知?我啊,早知是这么回事!”

“您说我是谁?”

“哼!”长安捂着脸,“千岁嘛,打得真狠啊。”

一瞬间,女人沉了沉肩膀,似欲再打过来。光线昏暗,女人又背对着灯笼,看不清楚长相……她不是千岁!长安突然寒毛倒竖。

这是怎的了?恐怖顿时笼住长安,他真切地感到四周充满杀气。

女人沉默。

这女人是谁?长安要能想出来就好了,那样便能立时将女人心中的杀气驱除。然而,还是不知她到底是谁,“你是……”

良久,女人方道:“您不知我为何要追到这里?”

这对阿幸来说,乃是意料之外的让步,也许,可说乃是女人的软弱——一旦发现对方真认不出自己,就立刻变得忧虑不安。倘若在长安心中,她竟和那些几个钱便能买到的女人一样,那她该如何是好?

“大人根本就不担心我。您前面有个大陷阱,可还浑然不知,我才特意追来……”

啊?长安心中大惊。特意追来……这话终于吹散了阴霾。他笑了,“我怎会不知!我早就知是你了。”说罢,他偷偷看了看对方的反应。

“大人您什么都不知!”阿幸的语气变得异常强硬,“您不知世人全都盯着您!您就知自己寻开心,整天吃喝玩乐!”

“……”

“您知道索德罗怀着何样的野心到江户?您知伊达大人为何把爱女嫁给上总介大人?您对伊达的野心真的毫无察觉?”

长安已经不需再琢磨了。阿幸就是阿幸!但,她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大人,您不知,现在南蛮人和红毛人正在为了各自的利益,争得你死我活。红毛人特意把三浦按针安插在大御所身边,欲把南蛮人从日本赶将出去;南蛮人为了阻止红毛人,把日本变成自己的天下,也正在拼俞想办法。您看看大坂城里,新受封的都是信奉洋教的大名。那些人一旦发现大御所站在红毛人一边,必会包围江户,不利德川。”

“……”

“不,只是这样,他们也还斗不过江户。所以,除了信奉洋教的大名,他们还拉拢伊达大人,还有您……”

长安不由屏住了呼吸。他对此一无所知,阿幸又是从何处听来这些的?

阿幸看长安不做声,说得愈起劲:“现在南蛮眼里,一是大坂城主,二是伊达大人,不,也许是加贺大人——那个一直和高山右近、内藤(小西)如安走得颇近的前田利长,怕老早以前就已支持南蛮。再就是大人您。即使大御所不站在红毛人一边,他毕竟年事已高,故拉拢当今将军的兄弟、伊达大人的女婿上总介大人,就更能保证一统天下。而那位上总介大人的家老,恰恰是手握大权的大人您。您现在不仅是影响时局的关键,甚至是影响南蛮和红毛诸国的关键。这样一个人,还什么都不知,一味在此饮酒作乐!若伊达大人宣布顶替了您的位置,那时如何是好?”

长安身子越来越僵,不只是因为清晨的寒冷,他也许已被推到了风暴的中心,而这风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大坂的丰臣秀赖,伊达、前田两个实力强大的大名,再加上一直对德川心怀不轨的毛利、岛津,若再加上将军的兄弟,天下会怎样?他不由紧紧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