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三 情义两难

真田伊豆守信之的府邸新建于江户麻布台今井,内外依然飘溢着木材的香气。

还不到黄昏,信之就令人将门窗关闭起来,与叔父真田隐岐守密谈了近两个时辰。当然,近侍们都被支了开去。一阵阵激烈的争论声不时从室内传出,融入府邸的静寂之中。

庆长十八年,已近岁末,可由大久保长安激起的骚动仍在世间漾起恐怖的波纹,不仅给真田,也给大多数外样大名心头笼罩上一层恐惧的阴云。德川家康已经离开江户,但他并未返回骏府,而是从武藏中原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据说正逗留于此。这种意外的中途逗留,越发搅起了大名们的不安和揣测。

“你数一数。”隐岐守道,“光是面上的事情就已非寻常风浪。首先,大御所特意把片桐市正叫去,当面说是要加封给丰臣氏一万石,可是话音未落,就立刻又下起猛药来。十月初一,他移封上野板鼻城主里见忠赖。同月十三,没收中村忠一的遗臣旧领。同月十九,流放信浓深志城主石川康长至丰后佐伯。同月二十四,没收伊予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的封地,旋义没收信浓筑摩城主石川……”

“这些早就知道了!”伊豆守信之不耐烦地打断了叔父,“将军非比寻常的决心,大御所深为苦恼,信之心里非常清楚。”

“哦?”隐岐守的话被拦腰柯断,似也颇为不满,“莫要以为你是本多忠胜的女婿,便可万事无忧。你夫人虽是本多之女,可也是大御所大人的养女。这样一来,大御所大人便是你的岳父。难道你不愿体谅岳父大人的苦衷,而要去说服九度山的源次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

“你还沉默?你能保持沉默吗?一旦置九度山的源次郎不管,他很可能就会去大坂城。这样一来,你们兄弟就要骨肉相残了啊。”

伊豆守仍是不言。他觉得,这位叔父根本不明此中曲直,这可谓真田一族的脾性。真田人的宿命,来自于贯穿了父亲一生的、非比寻常的执著和见地。关原合战以来,兄弟幸村一直在父亲身边接受教导,他心里盘踞着另外一种“志向”,像磐石一般,让他无法动摇。叔父根本不明这些……想到这里,信之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

信之也知,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天下不可能太平。处置完与大久保事件有牵连的诸大名,放心地离开了江户的家康公,为何又待在小杉的茶屋不动,其中理由,信之当然也甚是清楚。还有,应立即赶赴上方的大久保相模守忠邻,为何迟迟未从小田原城出发?信之亦了如指掌。固执一生的忠邻,一定把自己被派往上方的命令,看作是本多正信、正纯父子的阴谋。他坚信本多父子乃是为了除掉自己而不择手段的奸人,故想趁家康返回骏府的途中,拦住家康,把他强行请进小田原城,向他直谏,把奸人从将军身边清除。事实上,当家康到达武藏中原的时候,就有人把这些事密报与家康了。

信之甚至还知,密报者为马场八左卫门。这样一来,家康就会变成小田原城的人质,如此,天下才会真正陷入大乱。

土井利胜面无血色地从江户赶奔中原,在他的进言下,家康暂时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若幸村再进入大坂城,德川萧墙之内、江户和大坂之间,都将会陷入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正因如此,即使没有隐岐守的劝诫,信之自己也正想飞奔到九度山去阻止幸村。但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信之十分清楚,继承了先父偏执性子的兄弟幸村,不会轻易接受兄长的劝诫。这绝非因为性格上的差异,而是见地和理解上的不同。家康与信之皆坚信,人只有靠教导,才能成为尊礼守法的“良民”;而信之先父安房守昌幸则认为“那只能是痴心妄想,人并非都喜欢体面安心的生活”,先父乃是一个彻底信奉“实力”之人。

这世间,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是永远不变的规则。因此,家康欲把战事从人世完全消除的想法,实在有些幼稚。但人间绝无常胜将军,打败别人的人,可能立刻就会被人打败。人只要存在于这个世上,战事就会永无止境。父亲就是如此嘲笑了家康一辈子,方离开尘世。

“源次郎啊,你没有像家康公那等神佛之心。”正因为清楚这些,信之才未贸然行动,否则,一旦遭到幸村的拒绝,只会令他自己进退两难。

“看来大人是要坚持己见了。”真田隐岐守无奈地叹道,“大御所一直信任我们真田一族。一旦天下大乱,信长公、秀吉公、家康公,历经了三代人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老夫在这里求你了。这绝非背叛天道,是为了真田一门啊。可是,你却只写了一封信函就想把骨肉兄弟抛弃掉。他两次不听,你就写第三封,三次不听你就亲自去说,只有拿出这样的诚意,才是对先去的令尊尽孝道啊。”

“叔父,您且等一下。”伊豆守信之不迭地摇头,“我就跟您说实话吧。叔父您并不真了解自己的兄弟、我的父亲。”

“这说的是哪里话?安房守可是从小就与我一起驰骋疆场的兄长啊,你凭何说我不明他心思?”

“叔父有所不知。众所周知,父亲从小就是武田信玄公六大侍卫之首。”

“那还用说。他在信玄公身边的侍卫中乃首届一指,连信玄公都常常惊叹他乃真正的麒麟儿呢。”

“是。父亲大人雄略伟杰。但是,英明的父亲实在好战。他自在长筱之战中失去了源太左卫门信纲和兵库丞昌辉两位伯父,以三男的身份继承了家业之后,就一次也未失手过。”

“一点不错。说来已是老话了,在川中岛决战时,你父亲就以武藤喜兵卫的名字立下功名。那是初次上阵,据说他当时才十四岁。在小田原攻城战中,他与马场美浓守监军,在韭山一战中,与曾根内匠一起被信玄公赞为‘双目’。之后,先取沼田城,又杷信州上田城的三万八千石纳入囊中。天正十年,信长公攻打甲州时,为了营救胜赖公,你父亲力劝胜赖公进入自己领地上州岩柜山城。但胜赖公不听,反而去乞求小山田的岩殿城,最终化为了天目山的露珠,身死国灭……”

“叔父!”信之忍无可忍,打断了隐岐守,“诚如叔父所言,父亲战无不胜,但,我不得不说,正是这种胜利误导了父亲。说起来,上杉氏直江兼续、丰臣氏大谷刑部、石田治部少辅等,全都为父亲的兵法而心醉。但是,这些人却都因好战才深陷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