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九 天命人命(第4/6页)

“胜重,我作出这个决定,已经过深思熟虑。你只回我,应派谁去合适?”

“大人……”

“我这个做父亲的行事自应谨慎,要以此为将军及义直等孩子们——不,还有天下苍生、神佛及天地作出示范。我未能保全秀赖性命,这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胜重吃了一惊,不由得看了一眼周围。最近有侍女说,淀夫人的亡魂经常出现在家康房里。君子敬鬼神而远之,他绝非因传闻而害怕,但是,良心上的自责实比遇到亡魂还要可惧。

忠辉为何会如此不幸?他并非自己想让大久保长安做家老,也并非自己要娶伊达政宗之女。所有这些都是家康出于政略的考虑强加与他,然而,这些竟终导致他的不幸。

“请恕在下直言,”胜重道,“如此一来,大人能够向神佛证明您的清自,但大人又如何看侍上总介大人的不幸?在下认为,大人这样做有失偏颇,难怪有人说大人对自己的儿女过于残酷……”

“休要再说,胜重!若说报应云云,我已经受到了惩罚。回我,谁去合适?”

但胜重并不明家康真正的用心。

虽然口口声声说关爱儿女,但人最终还是难以跨越自私的心墙。难道对儿女的关爱也会有偏颇?胜重有些迷茫。家康对待义直、赖将、鹤千代和对待忠辉的态度完全不同。前三人因为年幼,老实规矩,忠辉性情中则带着霸气,经常会出言顶撞。但无论怎样,这几人均为亲生儿子,家康缘何单单对忠辉如此严苛?

家康幽幽道:“他但与伊达一途,将军就永无宁日。若政宗和忠辉联手,将军所有的亲信合力恐也无法与他们抗衡。这便是忠辉的天命,你这般想即可。”

“这……”

“胜重,虽是我让他与伊达联姻,但我未让他成为伊达傀儡。忠辉若是能够尊重、拥戴兄长,便不会到今日这地步。我已想好了,虽说忠辉可怜,但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不可再生动乱了。”

“大人的意思,对上总介大人不管不顾,他便会与伊达联手生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万一一旦发生,天下便会遭殃:故要消除隐患。伊达领地已达百万石,加上高田的六十万石,你想想,长安那厮的阴谋将会成真。从此次战事来看,天下还有众多大名对将军并未心服口服。”

胜重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忠辉啊忠辉,你竟是乱事之源!

“设若,我是说设若,菲利普皇上派兵舰攻打,伊达跟着起兵,那些尚未完全舍弃洋教信仰的大名遥相呼应,天下将会如何?必立时大乱!不管发生何事,作为征夷大将军,都当自己去镇服。若非如此,征夷大将军便名不副实。我已经想好了,胜重。”

胜重茫然地看着家康。

“我未能救得秀赖母子,我自己的儿子却会成为下一次动乱之源,倘若我明知此病,却讳疾忌医,到了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太阁?”

“在下明白。”

胜重不由得掩面而泣,家康亦老泪纵横,徐徐道:“你若明白,就帮我寻个合适的人去。正纯不合适,照忠辉的性子,很可能对他刀剑相向。”哭了一阵,家康又小声道,“若是让利胜去,忠辉定会认为秀忠乃出于私怨行事;直胜又不善辞令。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也想过成濑或安藤,都是忠辉兄弟家老,他们前去,忠辉必又以为这乃是兄弟们的阴谋。京城一日少不了你,你又无法脱身。我应派谁去说服他,而不致把事情搞砸?”胜重想来想去。这可非个好差使,使者不能全靠讲道理让对方明白,也不能意气用事。除了家康,还有何人会想出这等惩罚?家人犯错时,大楠公曾经以数日不见为罚。家人怕了寂寞,从此再未犯过错。但家康这般严厉处置,该怎样向忠辉言说?

“如何?你有合适的人选么?此人必须能与我同回骏府。”

“不知松平重胜五男胜隆是否可担此重任?”

“哦,你说出云?”

“胜隆亦非外人,况且他一向不参与政事,年龄与上总介大人相近,为人宽厚,故,在下以为,此人甚为合适。”

“哦,那就让他去吧。”松平重胜五男胜隆乃是鸟居忠吉的外孙,他和家康亲缘不远,且年龄与忠辉颇为相近。

“在下以为,首先应见见胜隆,把前因后果告诉他。”

“你能与他说?”

“是。若非如此,恐怕无人敢领这差使。”

“是啊。”家康垂下肩膀,叹一口气,“我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说服他的母亲茶阿。”

“是。”

“忠辉是个男儿,可他母亲……胜隆的事就交给你了。”

“但愿他不会辜负大人期待。”

“此事定要保密,万一泄露出去,于幕府不利。之后,我便一切皆不再插手,全权交与将军裁夺。”

板仓胜重渐渐恢复了平静,但他心里愈是平静,便愈不敢抬头看家康:如此为父,何其艰难!

走出家康房间,板仓胜重心情沉重地来到城门外,去拜访松平胜隆。虽已是深夜,但若不立即相访,胜重只怕难以入眠。

“今晚想请你去舍下住一夜,饮几杯薄酒。”

年轻的胜隆立刻应承下来,他怕是以为,这位前辈会给他讲些武家故事。“此所谓忙里偷闲吧。”

“是啊。”二人同至所司代府前,弯身进去,胜重再次回头看看二条城,道:“刚才我去了大御所处。有件让人为难之事。”

“大御所已告诉您他何时回骏府?”

“初定于八月三四。来,我们边饮边谈。”

到了房里,胜重便马上命人备了酒菜。酒菜上来,他便令诸人都回避了。

“多蒙款待,最近可真有些烦闷啊。”

“这里不必拘礼。马上就要起秋风了。”

“一旦刮起秋风,便会想起故乡。仗一打完,甚觉无趣。”

“你最近出任出云守了吧?”

“是。在下微薄之功,便受此厚遇,实在惭愧。”

“谦虚了,听说你和上总介大人颇为亲密?”

“正是。我们同为松平一族,家康公先前与茶阿夫人同住浅草,在下与上总介大人幼时便是很好的玩伴。”

“最近你可见过他?”

“最近……约五六日前,他去河中捕鱼,然后送了我些。为表谢意,我去拜访了他。”

“他还是那般喜欢捕鱼?”

“听说上总介大人还因为此事误了进宫面圣,受到大御所责骂。”

胜重哈哈笑道:“如此豁达的一人,竟也令大御所为难。”他一边为胜隆斟酒,一边思量如何提出家康吩咐之事,“来,再来一杯。对了,你还记得庆长十八年大久保长安谋逆之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