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华初露 15 傅国舅夜访紫芝堂 刘侍郎上章戒权臣

  棠儿回到府中,当晚便将与乾隆同桌打雀儿牌的事告诉了丈夫,太后怎么爱重,皇上怎么随和可亲说了个备细,又取出一把金瓜子,说道:“这都是皇上输给我的,说是‘散福’——还要派你出去作钦差,可不是你的官运来了么?——你把这把金瓜子收去压箱底儿,这可是天大的彩头!”

  “你留着打个金钗吧。”傅恒笑道:“皇上赐我的如意好几柄呢,这点子金瓜子就高兴得你没处放了。”棠儿想起乾隆在牌桌上的那副模样,又是兴奋又是不安还夹着一丝害羞,用一块手帕包了金瓜子,红着脸笑道:“人家给你挣来彩头,你还不知感情。赏的是赏的,赢的是赢的,那味道不一样!老佛爷后来还说,傅恒这孩子不错,难得是米思翰的后代,又是至亲,皇上的意思,先放你钦差出去历练一遭,回来就叫你到军机处章京行走呢!”傅恒一怔,说道:“真的?派我出去当钦差,我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

  棠儿抿了一把鬓角,说道:“早知道了也不告人一声儿,还是夫妻呢!依着我说,你到底是头一回独个儿办差,又年轻,有些自己想不到的地方,不如见见张中堂请教一下,把这钦差排排场场办下来,皇后、皇上脸上好看,人前头也好替你说话。你看人家慧主儿的父亲高晋,两淮盐政办得好,放了河道总督,河治得好,这会子又是两江总督,并不仗着女儿是嫔妃升官。慧主儿倒跟着沾光儿进了贵妃娘娘。你是正宫的亲弟弟,多少争口气也比他强!我嫁过来你就说是美人配英雄,其实到如今也是‘美人配国舅’。你看看那些戏,国舅爷名声儿很好听么?”

  “罢罢,我一句话没说完,你就有这么一篇大文章。”傅恒笑道,“见了一遭皇上你就这么疯迷了似的,给我说了一篇大道理。要真的有姐那个福气当了皇后,不比姐姐还要道学?不过家有贤妻,夫祸少也是真的。也亏了姐姐,不然就皇上那风流性子,还不知出多少笑话呢!”

  棠儿是有心病的人,听这话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你这话我不信,我瞧着皇上挺正经的,待人处事又正经又随和。”傅恒听了一笑。将乾隆和锦霞那段事说与她听,又道,“前几天皇上见我,还说梦见锦霞来诉冤,皇上在梦里叫她赶紧托生出来,还到宫里——你瞧,皇上够多情的吧!皇上去了一趟河南,又看上了信阳的张汀芷。我这次去办差,还要充当媒人角色呢!”棠儿听得已是怔了,半晌背了脸啐道:“你不也是这号人?家里三四个妾,皇上赏了十二个戏子,整日泡里头混,象芳卿,玩够了,就送人情给别人!早晚有一天连我你也会送给人!”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的夫人!芳卿嫁给曹雪芹,不正趁你的心么?上回雪芹送来两章《风月宝鉴》,你不也看得津津有味——美女嫁才子,这是成全好事嘛!”傅恒哪里知道棠儿的心思,起身抚着她的头发,说道:“老太爷是圣祖爷跟前的名臣,你瞧着吧,我做出的事业,要比他老人家强,决不会辱没了祖宗。我其实还恨自己是个国舅,差使办好了,人家说我有恃仗;差使办不好,人家说我‘有势力还办不好’是个窝囊废,左右都吃亏——不单独办差,不立个大功名,总归是个‘国舅’。就没有包龙图来杀,白当个舅爷有什么意思?”说罢便吩咐人备轿。棠儿忙道:“哪里急在这一时呢?天就黑了,明儿上书房去见也不迟。”傅恒换着衣服,说道:“有些话只能在私宅里说,圣旨一下,各部还要会议会议,宫里还要去走动走动,就大忙起来了。还是今晚就去的好。”棠儿只好由他去了,拿着那包金瓜子儿,心里乱糟糟的,一忽儿是丈夫,一忽儿是皇后、太后,一忽儿想起乾隆……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傅恒来到张廷玉府邸,天色已经黑定。门前挂着两盏御赐宫灯,还挂着四盏白纱西瓜灯,照得内外通明雪亮。门楹上雍正赐的“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贴金大字黄灿灿明亮亮耀人眼目。六七个外省来的大员坐在门房东客厅喝茶抽烟嗑瓜子儿聊天等着张廷玉接见。门上人见是他来,忙上前打干儿请安,说道:“我们中堂爷正在见客。六爷不同旁人,小的这就带您进去。”

  “你还是先进去禀一声,”傅恒笑道:“张相要忙着别的事,我明儿这时辰再来。”未等他说完,那长随飞也似地跑进去了。傅恒还是头一回这么郑重其事地等着接见,百无聊赖,想进客厅和众人闲聊,又实在陌生,试了几试没有进去,已见那家人上气不接下气跑来,却没和傅恒说话,先进客厅给几个官员打了个千儿笑道:“列位和刘大人还没说完,这边傅侍卫又有钦命差使来见。张相叫小人先给大人们赔个情儿,明早上朝我们爷们爷先见你们几位。要实在有要紧事,小人这就回去禀,不过要略迟一点。张相这会子抽不出身子,明儿见面当面再赔不是。”几个官员听着早已站起身来,连连说:“请上复中堂,明儿我们拜见就是。”说着众人便都辞了。

  傅恒跟着那家人进来,笑道:“真没想到张大人忙到这个地步儿。”家人一手提灯前头弓路,笑道:“讷亲相爷如今进了军机处,我们中堂如今宽松多了!自我爷爷跟着中堂,没见过他一天睡足过三个时辰!”傅恒听了不禁暗自感慨,随那家人七折八弯进来,却还是上次吃茶的书房,只是堂前门楣上新增了一块匾额,上面御书“紫芝书屋”四个大字。傅恒在廊下略顿了一下,跨步进堂,只一个揖,说道:“衡臣中堂好忙!”

  “六爷来了,快请坐。”张廷玉正在和两个官员说话,忙站起身笑道:“您是正经国戚,往日直出直入的,今儿怎么这么客气?——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鄂善——”傅恒一下于就笑了,说道:“熟得很。不是在礼部当侍郎么?”“那是前头的话,现在改任兵部侍郎。”张廷玉笑着,又指另一位官员说,“这位是山东粮储道刘康,卓异、岳濬保荐的折子上说他是‘山东第一清官’。皇上说留京办差,也分到兵部任员外郎——这位是乾清门二等带刀侍卫傅恒傅六爷,已经外放作钦差,眼见要出京巡视了。”刘康忙向傅恒一躬,说道:“六爷去过山东几次,卑职在李制台衙门里曾见过一面。不过官微职卑,六爷不一定记得卑职吧。”

  傅恒上下打量了刘康一眼,矜持地一笑,说道:“我还记得。你原是新城县令,后来又升任德州知府,贺露滢的案子不就出在你任上么?”刘康很不愿就这个题目说话,忙道:“六爷真好记性。我们岳中丞还没记得这么清爽呢!那年六爷放粮,一斗一升都亲自过目,山东人至今说起来都还念念不忘。不过也有些胥吏发牢骚,说都似六爷办事这么认真,这碗官差饭吃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不卑不亢,有褒有“贬”,正搔到傅恒痒处,奉迎得傅恒哈哈大笑,说道:“我去放赈,自然要赈灾民,我才不管胥吏们是怎样说呢;他们骂我一声,只怕上天倒要保佑我长寿一天呢!——张相,你们还接着说,我的事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