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34 笑话连篇皇帝开心 训诫谆谆皇后讲情

  乾隆一脑门子游园心思,给尤明堂搅得干干净净,虽然不怪罪,也觉意兴索然。回到延熏山馆犹自对窗发怔。傅恒和纪昀没奉旨意不敢走,又不敢问,只好木偶似地并排站在纱屉子旁,不时用目光睨着乾隆。

  “要是皇帝真能像戏里的皇帝那样,该有多好!”许久,乾隆才感叹一声,说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想怎么行赏就怎么行赏,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他若有所失地一笑,“可惜,那都是些昏君,亡国之君一一这是圣祖爷跟我说过多少次的话,也是他老人家的感慨。如今想来,真像梦一样。”他呆呆地看着外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没再说什么,两手轻轻卷着那张圆明园规划图,卷起,递给傅恒,这才说道:“交给户部,传旨给他们,按原数每年减半拨出银两。这个尤明堂!唉……朕原打算在有生之年看着修好这园子的……”他摇头苦笑一下,下边的话便未出口。傅恒思量着,笑道:“臣以为不必重起新园子,现在已有圆明园、畅春园、西苑、西海子,将它们连接起来,规模也就蔚为大观,就地势扩修开去,重新点缀西洋景物,可以省一大笔银子,已经修好了的立刻可以启用——逐年修、逐年用,总名儿仍叫圆明园,这么作实惠,声势也小点。不然,就尤明堂不说话,花钱花得受不了时,御史们一窝蜂地叫起来,反倒有失朝廷体面。”

  他这样一说,乾隆又高兴起来,说道:“就照傅老六的意思。修园子的事朕独断一下。因为你们这些当家大臣,准定是不同意的。果然张廷玉、鄂尔泰天聋,你和讷亲地哑。你现在这一说,既体念到朕的心,又顾及到下头办事人,倒真的是两全其美。你今年是而立之年,比讷亲还小着七岁,到底年富力强,心思灵动。”纪昀便忙凑趣儿说笑,道:“主子说起‘而立’,我倒想起一个笑话儿,尹继善主持南闱,出题‘三十而立’,有个冬烘秀才起讲,说‘今日乃知古人体气之羸弱,年至三十才能起立治事’。尹继善叫了他来,他还哓哓置辩,说‘圣人原话还有错?’尹继善说,‘照你这么说,五十知天命,就是会算命了,六十耳顺,六十岁之前必定都是聋子了……’”他没说完,乾隆已是哈哈大笑,“好,好!本朝人物,本朝故事,可以入‘笑林’了!还有人来说,纪昀给棠儿汤饼筵上的那诗,朕也笑得肚子疼!”傅恒忙也逗趣儿讨乾隆开心,笑道:“后来我问棠儿,棠儿也笑得前仰后合。棠儿是个懂事女人,要遇上肖路婆娘那种糊涂瓤子,不定闹得什么样儿呢!”乾隆便问,“肖路?肖路是谁?”

  “原来军机处的杂役,纳捐选出去当了县令。主子还记得刘康那个案子,他是干证。”傅恒笑道:“后来转郑州州判,肖路要和同僚上下联络,又不便出面,就叫他老婆小四儿摆桌子请客,请的是知州夫人、典史夫人和长吏夫人。四个女人坐齐,小四儿便请教各人贵姓。恰那长吏老婆姓伍,知州夫人姓戚,典史老婆姓陆。还没举筷子小四儿已经大怒,把酒瓶子往桌上一墩说:‘我在娘家排小四儿,你姓“五”(伍),她姓“六”(陆),她姓“七”(戚),好哇,都比我大!要再有一个,莫不成姓“八”?’一顿生气,竟撂下客人回了后房生闷气!”

  话音刚落,乾隆笑得“噗”地将一口茶全喷了出来,纪昀躬下身子笑得浑身发抖,问“后来呢?”“后来就落了个‘糊涂四儿’的名儿。”傅恒笑道,“肖路正是庸人有厚福,后来又升选为南京同知,为庆贺升官请客,因为老婆糊涂,肖路这次亲自作陪,请的都是宪眷,有江南臬司太太,南京道太太,还有南京城门领太太。他在军机处做过事,面子大,下头还有一群奶奶太太,摆了两大桌。请了老城隍庙最好的厨子,办得十分丰盛热闹。一时陪客到齐,专等主客。先来的一位是道台夫人,坐了第二位,接着城门领太太来,稳稳重重坐了第三位。这和官场一样,谁男人大,谁坐首席。官越大到的越迟,这也是自然之理,一二十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花厅门,都等着张秋明婆娘大驾光临。

  “一时人来报说‘臬宪太太来了!’众女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笑脸相迎。肖路和糊涂四儿赶忙迎上去寒暄,众星捧月似的把张秋明家的围在中间,夹七夹八的奉承话说了几车。张夫人穿着三品诰命服色,似笑不笑地和众人说话,忽然一抬头,看见端坐在第三位的城门领太太,脸上就变了颜色。似乎想回头走,又犹豫了一下,狠狠瞪了糊涂四儿一眼。

  “糊涂四儿以为她嗔着城门领老婆怠慢,忙说‘宪太太来了,你怎么还大咧咧坐着,连个规矩也不懂?’那女人只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说到这里,乾隆已是明白,笑道:“这女人必定是旗下的,张秋明家夫人敢情是她的奴才?”

  “主子一猜就是!”傅恒笑道,“这女人是棠儿的族妹呢!张秋明女人正是她家包衣奴才,是上宪夫人又是奴才,当下就尴尬万分。张秋明夫人忙着除去诰命服。众人以为她要落座,谁知她怯生生走到城门领夫人跟前,红着个脸,插烛似地拜下去,说‘主子吉祥,奴才给您请安了!’这一下,弄得众人都目瞪口呆。

  “大约这张秋明夫人平素人缘儿不好,棠儿妹子有意当众刻薄,也不叫起,说‘我也难得你来请安。今儿是肖老爷家的盛情,赏你吃饭,瞧他两口子面子,你坐着就是。’

  “这一来众人顿时乱了阵,先一个座次就没法排,论官位,三人之中城门领最小,偏偏最大官的太太是她的奴才。肖路和众人慌乱了一阵子,竟不知该如何斡旋。棠儿妹子说,‘既然他男人官大,她坐上头好了,我回避就是!’说着就要起身,那臬司夫人膝行几步,向众人求告,‘我的主子在,我怎么敢坐?你们坐,我在旁侍候就是……’说着,委屈得双泪齐流。

  于是公推棠儿妹子坐了首座,张秋明家的穿着青衣侍立在侧,如同奴隶,给她送箸斟酒,捧盂递巾伏侍,一时又叫她给众人敬酒。她到底是省台方面大员夫人,通省官员见他男人谁不畏惧礼敬。这般模样‘敬酒’都觉担待不起,连肖路两口子也如坐针毡,瞎张忙,乱应酬。棠儿妹子是个粗疏人,只旁若无人据案大嚼。一席筵下来,大冬天的,人人一身大汗。棠儿妹子欣欣然,糊涂四儿两口惶惶然,张夫人悻悻然,众人则稀里糊涂……为这个过节儿,肖路三次到臬司衙门赔罪,到底得罪了张秋明,实缺也没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