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1 智勇妇智勇脱缧纵 伶俐童伶俐返金川

  莎罗奔的夫人朵云得脱囹圄,恰是乾隆车驾离开仪征赴扬州行在之后三天。刘统勋遵旨在仪征停留一天,又一次接见了裴兴仁和靳文魁,又给傅恒写信。转述乾隆在五十里铺关帝庙交代的金川军事机宜,命傅恒“严备缓进,不作孟浪之举,不图侥幸取胜,一切机断毋失战机,‘上将军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诸言语都写了进去。又发文给尹继善、岳钟麒,“全力援手傅恒,勿使莎罗奔逃亡青海入藏,密弥监视回部霍集占动势,随时用六百里加紧报江南皇上行在。”留在仪征回报差使的海关道、铜政盐政司官、圆明园采办司堂官,回报黄淮汛情及黄运两漕堤岸河泊事宜的官员也有几十号人,连听带指示,直忙到天黑。又耽心刘墉抽出来办外差,扬州防务有所疏失,便不再滞留,当夜起更便命轿赶路去了扬州。此时仪征县中,别说是官府,就是寻常百姓家,为接这个“驾”,先是丹垩粉饰大兴土木,沿街破屋平毁旧房刷新,里保一日三催洒扫庭除,“内外整洁纤尘不染”。出工修路垫土结扎彩坊,香花爆竹酒食点心……比过年还忙了十倍。此刻御驾东去,大员走尽,城中官商士民一口气松下来,竟是人人神疲个个力倦,一座城都累,象收了戏散了集,又象刚吃过一席满汉全席,人人都有点大病初愈的样儿,一脸臆症相,走路都晃晃荡荡。

  押运朵云的槛车进城刚刚过午。因她是“钦犯”,江南省臬司衙门因主官都从驾护卫去了,巡捕厅堂官接到按察使手令“押朵云至皇上行在御审”。想想自己不能擅离南京,但衙门里已经无职官可委,因南通县令姚清臣到省说案子,就腿搓捻儿说:“烦老兄走一遭儿。皇上就在仪征,路不远,朵云又是女人,拘押以来很安分。押到交给刘墉刘大人就算完事儿。其实你只坐个纛儿,我再派两个衙役跟着——人家是钦犯,没个官跟着不好,是吧?”姚清臣只是个七品芝麻官,也想乘机单独见见刘墉,甚至能见刘统勋也未可知,因就一口答应了。

  日头刚错西,槛车进城。说是“槛车”,其实朵云不枷不捆,车上还有席棚挡风,安生半歪在车里,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街衙里巷晃晃徜徜的闲人倒是也有,稀稀落落的不成群儿。姚清臣先到驿馆,打听清楚刘家父子已去扬州。此时大伙房里已经开过饭,他是小官,不敢放肆叫重做,于是和三个衙役里的头儿莫计富商议:“到街上馆于里胡乱吃一口——自然是我出钱。然后咱们奔扬州,交割了人犯,就便儿瞧热闹儿,放你们两天假,我给你们赵堂官写封信带上完事儿。”莫计富自然无话说得。

  谁知走一家店铺关门打烊,再走一家盘账叫歇,槛车从街南拉到街北,连平时摆得满街吆喝招呼不迭的烧麦馄钝大饼油条水煎包子诸类小吃也一概叫歇停业。一个骑马顶戴官员三个步行衙役一个车夫,带着身穿藏服皮袍脚蹬长筒马鞋的“番婆儿”满街转悠找馆子吃饭,倒招来一群闲人小孩跟在后头,到一处问饭,立时围上一群,痴痴茫茫呆看,再走就再跟。倒是十字口一个老头儿见他们找饭找得虔诚,指点说:“县衙——从这往西半里路北衙门口有卖油条炸小鱼儿的,专供早起点卯衙役来不及吃饭做点心,那是不会歇业的。再者您老是官,进衙门叫伙房现做,他们也没个不侍奉的理。”

  “谢你老人家了!”一语提醒了姚清臣,他一拍脑门子笑道:“郭志强我认得,上回去南京会议,他还说请我‘架子小点,抽空仪征转转’——走,打他的抽丰去!”几个饿得饥肠辘辘的人顿时没了沮丧之色。莫计富笑道:“都饿糊涂了——这衙门里人常往省里去,他们头儿我都认得,倒在街上瞎兜一气——你干甚么?”他突然发现坐在车上的朵云神情有些异样,两手攀着横档儿,直起了腰似乎要起身的模样,盯着看热闹的人群,遂断喝一声“安份些”!

  朵云嘬了一下嘴唇,又瞟一眼人群,低下了眼睑,说道:“腿坐麻了……你们饿,我也空着肚子呢……”似乎自言自语,叽哩咕噜又说几句,姚、莫等任凭是谁也听不懂了。

  他们哪里知道,自从朵云从北京解到南京,莎罗奔从金川派来营救的人已经尾随而至。刮耳崖的头人仁巴亲自带着五六个会汉语的藏人,还有朵云的娃子嘎巴,早已潜伏在石头城夫子庙一家客栈里,随时侦知朵云的动静。金川这地方粮食盐巴都要靠四川内地挤济,但不缺的是黄金,刮耳崖有的毛洞里核桃大、拳头大的狗头金不用仔细寻,有时不小心还会被金块拌倒了……他们根本没费甚么事就把看守朵云的臬司衙门巡捕厅南牢上上下下买了个通遍。朵云在狱里咳嗽,第二天就会有治伤风的药送进去。只是负责看守警巡的是北京南来的善捕营军校,怕走风没敢买通,没有见面儿机会。自进仪征,那些懒懒散散的闲人中朵云已经看见了仁巴,买饭围观人众中又闪见了自己的奴隶嘎巴,那几声“自言自语”说的明白:“我这个样子囚着,想见博格达汗很困难。今天是逃出去的机会……嘎巴,要聪明一点……绝不能动武……告诉仁巴,一齐想办法……”还补了一句,“他们要把我交给刘家父子,但刘家父子已经离开了这里……”可怜姚清臣莫计富并一众围观的汉人,当众被他们蒙得瞎子聋子一般。

  车到县衙门口,果然有一间炸果子小铺,大家此刻想的是大快朵颐,看也没看便直叩县衙仪门。但此刻正是午间散衙时分,只有几个呵欠连天的当值衙役,姚清臣亲自上前通问,衙役头儿却也不敢怠慢,回说:“我们郭太尊陛了,随驾去了扬州呢!”

  “郭志强升了?调了哪里?”姚清臣问道。

  “北京,户部主事——回大人您呐!”

  “嗯……这里衙门里差使交割了没有?”

  “没呢!还不知哪个大人来接印。”

  “有主事的没有?哦,我是南通县令……办差路过,街上饭店歇业,想请伙房做点饭吃——我和郭县令是至交好友……”

  “就不是至交好友,吃顿饭打甚么紧?”衙役笑道,“不过怕是伙房的人散了……”正说着,一个中年人晃晃悠悠从二门里剔着牙出来,戴着黑缎子六合一统帽,灰府绸风毛边坎肩里套蓝宁绸夹袍,项下挂着副近视眼镜,腰里槟榔荷包儿一步一摆——地道一身师爷打扮。莫计富瞧得清爽,远远便叫:“嘿,邵老夫子!吃饱了撑得出来散步儿么?——你他娘的愣甚么!为黄柳氏讨债官司,你没找过我老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