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6 于敏中受命入机枢  慈宁宫阿哥受庭训(第4/6页)



  “哎——鸭子张汤锅来哎!大冷天儿喝一碗,管教您浑身舒坦冒汗哎——”

  “香椿饺儿!丰台地道货,一口咬您鲜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贵——”

  “冰糖葫芦两文一串儿……”

  乾隆一下子从清净玻璃世界到了这里,望着满街挨背缩头在雪地里钻来钻去的人,不解地转过脸对刘墉说:“咱们下驴吧——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刘墉也是懵懂,忙扶着乾隆下驴,王廉给乾隆套着草杌子木履,笑道:“玉皇庙的集——不分节今天气儿——明儿可不是冬至?肥冬瘦年,冬至比年还大呢。明儿是姑奶奶回门归宁日子,来往送东西,不能空着手。天上不下刀子,这集不能散!”一边说,三个彳亍而行,乾隆因听有人叫卖“半空子不贵”的,便问刘墉“什么意思?”刘墉笑道:“‘半空子’就是瘪花生,卖主从贩子手里剩余的买十斤八斤,炒焦了布袋背上沿街叫卖,这冬日大长天儿穷人家买来,一家子坐炕头也算一味点心,边吃边穷吩耗时辰儿——卖主买主都是穷人,不过是穷家子一点天趣儿。”说话间听路北茶园子里有人“啪”地一拍响木说道:“话说乾隆爷下江南,保驾的便是刘墉刘大人!”

  三个人都吃一一吓,顿时立住了步子,少顷定过神才想到是说书,乾隆刘墉不由相顾莞尔,听那说书的道:“宫里有只铜鹤,因为不得随驾伴君,心里不受用!列位你知万物有灵,通灵之物和人一样,那文武百官都是一门心思巴结皇上,讨皇上欢心好升官发财桃花运不是?就是房顶上的兽脊,宫门上的兽头,驮石碑的王八也都一样!圣天子出巡那是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能跟着走这么一遭!那是多大的荣耀!这铜鹤因为值日守殿不能前往,它心里能不难受啊?”三个人听他一字一咬抑扬顿挫说得流畅干脆,眨巴着眼都愣住了,却听说书的发科:“这也是一门心思尽忠报效,想着:主子就刘墉独个儿保驾,这透着玄乎,不成!我也得去!那天夜里守过庚申,趁着更深人静天街无声,这铜鹤‘日’——这么一声冲霄而去,到江南护驾去!

  “乾隆爷正在扬州私访高国舅抢劫民女欺门占产一案,夜里和刘大人出来仰观天象,忽然听得天际鹤唳之声,仰脸一看,好啊!我没旨意,你这畜牲竟敢私自出宫!当下龙心大怒取过雕花宝弓,右手如抱婴儿左手似托泰山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噌’的这么一箭射将去!那铜鹤在天上躲闪不及哎哟!这儿——就这儿,中上了!”

  三个人在店外,想必是说书的在比划形容,也不知“这儿”是哪儿,听得一片哄笑声,料想不是什么好地方儿,不禁也笑,那说书的又道:“就这么着它又赶紧悄悄下回来了——可见世上万事都有个缘分,是你的推都推不掉不是你的要也要不来,那铜鹤还不是一片好心?它起了非分之想嘛!”刘墉因为自己的大名也在“书”里,一直担心这卖艺的臭嘴说出什么犯禁忌的言语,招出是非来兜揽不起,至此才略觉放心,王廉却笑道:“这是书帽子,有点像唱戏跳加官一样的意思,下头才是正书,主子要听,我们进去拾个座儿。”果然里边戒尺一拂,已经“书归正传,上回说到锦毛鼠白玉堂初探冲霄楼……”却是《七侠五义》的段子。乾隆便道:“齐东野语裨官小说也好,戏文唱词也好,于世道人心有益就是好的,这是劝人安分守己循良自爱的话,王廉要有零钱,进去赏他一点。”王廉摸了摸腰里,笑着进去了。

  两个人站在当街等着,互相看见头上脸上都是雪,不禁都一笑,乾隆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隐隐筛锣声渐渐近来,因为雪大隔音,锣声沉闷得像蒙了一层布,慢慢才听清了,是本地里正传事:“本地居民听了”——瞠瞠——“崇文门税关总监衙门——”瞠——“前来给我们宣布德音——”瞠瞠——“凡有鳏夫寡妇孤儿无倚者,凡有家中老人年过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残疾孤独无依者——”瞠——瞠——“每人一份度岁钱粮——凭本里户籍引子到土地庙去领!”瞠——瞠——“和大人设有粥棚,酉时开棚供饭——”瞠——瞠——“凡有外地进京会试举人,及无籍进京衣食无着者——供饭!”瞠……瞠……从西边喊边敲锣,到东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远了。

  街上人群立时炸了锅,先是不知猫在哪里躲暖儿的一群乞丐,扬着破布袋,敲着烂碗兴高采烈从玉皇庙那头喊叫着“吃饭了——”呼啸而过,还有一群破衣槛衫的小叫化子有的披着麻袋,有的穿开化棉袄吼天叫地从满街人缝里乱窜乱钻向西跑去,接着茶馆里也起哄儿了,戴着破毡帽,穿着老棉袄的一群“茶客”拥挤吃喝着一拥而出,原来在房檐底下统手跺脚的闲汉也都加入了人流鼓噪向西而去——这是本地在籍的穷人,脚步也稍从容些,一边说笑一边远去,只怔刻间这个集已经冷落下来,只剩下一小半人,稀稀落落的不成热闹气象,雪花淆乱中小贩们仍在叫卖,因为人少,已经不那么带精神气儿,显得有点懒散无力了。偏是远处有个草驴叫了一声,乾隆的两头叫驴立刻大起精神,竖耳朵喷鼻儿趵蹶子拧绳绞劲儿不安生,王廉抽了几鞭子,被那倔驴子拖得几乎一个马爬,喘吁吁道:“主子,咱们去西下洼子吧,还有一程子路呢!”乾隆眼睛一闪,沉吟了一下,问道:“我要出来,你没有跟人说过么?”“奴才哪敢呢?”五廉抹着额前雪水油汗笑道:“就这两头驴,奴才上借,也说的是五爷要使。谁也不晓得爷要出门。”

  “我明白了。”乾隆一下子想起来,笑道,“和珅说过要赈济的,只没想到说做就做,这么快的——走,瞧去!”刘墉原也疑是和珅弄神弄鬼在乾隆跟前卖好儿,思量着无论如何时间来不及,至此不能不佩服和珅轻财好施,似乎并非全然一个哗众取宠之辈。回道:“这是顺天府的事,他们早该这么办的。回头我问郭英年,看他羞不羞!”说话间一转脸,己没了笑容,小声道:“主子,您瞧那不是和珅?”乾隆一怔间已经看清,果然和珅从西头缓步过来,已经走得很近,穿着件黑贡呢马褂子套着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半旧六合一统帽,两只兔毛耳套子耸着,似乎在想心事,低着头踱步儿。乾隆不愿这时分和他厮见,左右看看,移步到街旁一家古玩店,张着眼看货架上的器皿等和珅过去。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子,抱着个手炉子取暖等客,见他们三人过来,忙起身相迎:“老客来了!您发财——一瞧就是通家!想要点什么?”乾隆未及答话,一杯热茶已经递了过来,接着又是铜手炉:“您暖和暖和。货架上的不如意,里头有硬俏货。越王剑、高鼎、宣德炉、汝瓷大鸳鸯盘子——除了姜太公钓鱼钩、卓文君卖酒壶,您要什么都叫货土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