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26 叹流年皇帝强释怀  巡内城提督布防务

  众人都用眼盯着颙琁,颙琁却颇沉得住气,取茶饮了一口,这才接着说道:“那老丈母一高兴,不留神就放了个屁。这女婿受了夸奖,也就忘乎所以,伸指头往空里弹了弹,似模像样侧着耳朵‘听’那屁声,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岳母大人,您这屁也是古铜的!”

  他话音一落,众人初时一怔,突然爆发一阵狂笑。老太后正合碗盖,连茶碗一下子扣了炕桌上;那拉皇后指着颙琁捂着胸,咳得满脸涨红,只说不出话来;乾隆手举酒杯正往唇边送,一口笑出气来,吹得酒都溅出去;陈氏、汪氏、金隹氏、魏隹氏在底下笑倒了一片;满殿宫女也都东倒西歪站不稳;只和卓氏听不大懂,跟着众人讪笑而已;颙琪几个阿哥也都笑不可遏,只迫于乾隆严父在场,撑着不肯失态。

  还是颙琁拿得住,偏他不笑,上前跪到太后身边替她捶背,待稍平静,又道,“老丈人在边儿上吹胡子瞪眼,指着呵斥:‘这都是什么话?’

  “傻女婿这才想起来,指着堂屋中间那幅画说:‘我还没说呢,这是唐朝古画!’

  “‘混账!’

  “那女婿见丈人发了脾气,摆手儿后退,说:‘算了算了不说了,跟您没话说!哦一一我跟丈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跟你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大家听着,又复一阵一阵哗笑,太后便命乾隆赏他!颙旋一边领赏,一边谢过,说道:“儿子的笑话儿太俗,是打冯梦龙《古今笑》里头编掇出来的,里头难免轻浮,皇阿玛不见责,儿子就欢喜了。”乾隆原疑他是在外头串馆子吃茶,狐朋狗友们噱笑打诨出来的故事儿,听见是读书得来,不禁释然,笑道:“冯梦龙不同于柳三变,柳是自喜风流,冯是怀才不遇,退而著书劝世。我看过他的《警世通言》,虽然不少街巷俚言,大旨劝善惩恶,于世道人心无害的。你的笑话虽俗,老佛爷听得欢喜,这就入了孝悌大道,就是老莱子斑衣戏彩,娱亲之乐的正经,说不上‘轻浮’二字。”这么着说,满殿里人都放了心。太后知道乾隆尚未进膳,便命:“汪氏带皇帝迸内殿,待候你主子进膳了,出来我们猜灯谜儿耍子。皇帝去吧,我还叫他们说笑话儿等着你。”

  “是。”乾隆一笑躬身,随汪氏由东廊进入内偏殿。里头早已预备停当,十几支蜡烛照得通明雪亮,小小殿房,中间地下铺着猩猩红毡,放着小方桌,四碟子小菜摆在角上,碧绿黢青的腌黄瓜,糖拌红菜椒丝,香菇豆瓣酱,珍珠豆芽儿,中间一个柏花白玉攒盘,拼着丹凤朝阳的花样儿,蹄筋垛云,野鸡崽子,扬州硝肉兑翅儿,菊花芯水萝卜雕凤,胡萝卜“太阳”,玲珑剔透,在灯下晶莹闪烁,艳色不可方物。乾隆接连几天吃的都是御厨房大笼蒸的馏火膳,一见这摆置,便喜得眉开眼笑,一边坐了矮几上,说道:“好!青红皂白,四维分明,好颜色,这么好花样儿,难为你怎么做来?朕有点不忍下著呢!”说着,汪氏已端了热菜,却是清酱烧豆腐、爆青芹、姜丝茄饼、糖醋菜心,一色全素,入锅即出,鲜香扑鼻而来。乾隆也不用酒,就着象眼小馒头、老粳米粥,吃一口在嘴里品嚼一口,连连夸奖:“这和外头臣子的差使一样,你这么经心,就是好的!这豆芽里的筋都一根一根抽了,要多少工夫?这茄饼也不是凡品!”

  汪氏垂手站在一旁侍候,赔笑道:“主子用得香,就是奴婢的忠心——我是听二十四福晋说了《石头记》里头做茄子的法儿,那么九蒸九晒又糟又腌的,弄出来都没魂儿了,兑上葱姜丝儿,勾粉芡煎出来,就成了这样儿。我那里还收着一坛子,主子几时想用,就给您做。”乾隆吃着,一笑说道:“连《红楼梦》里的菜都搬出来了?”汪氏道:“听人家说《红楼梦》不是好书,二十四福晋说的是《石头记》。”

  “《石头记》就是《红楼梦》里的前八十回。”乾隆笑道,“也有叫《情僧录》、《风月宝鉴》的。就比如你是汪氏,也有人叫你淳主儿、汪主儿一样,都是一个人。”汪氏笑道:“主子这一说,我才巴巴的明白了,那茄子菜谱原来是钱八十回子做的!这厨子可真算能耐!”乾隆听她把“前八十回”听成了人名儿,“咯”地一笑,说道:“这可真是你‘巴巴的明白’了,朕却堪堪地糊涂了。”喝了一小口粥,又问道:“这几日朕没进里头,听见有什么话没有?黜退了王八耻一干太监,你是怎样想的?”

  汪氏偏着脸想了想,说道:“太后和娘娘都说主子忙,没听见别的什么话。王八耻这几个贼骨头,平日里狗仗人势的,除了老佛爷、娘娘,他眼里有谁?就是我这位份,叫他出去代买一点粉硝胭脂,打个头面首饰,要看他脸色,给他塞体己,还带搭不理的。他走了,我只有念阿弥陀佛的!”乾隆笑问道:“没有翻你们牌子,该不会有怨言的吧?”汪氏红了脸,低声道:“主子也忒瞧得我不堪的了。到了这把子年纪,早就锣歇鼓罢了。除了新进来的和卓贵主儿,哪个不都是四五十的人了?年轻时候盼翻牌子,是指望子息,不免也有倒醋坛子的;如今都老了,也就都安生了。”

  “都老了,都安生了。”乾隆咀嚼着这话没有言语:卜义揭出那拉氏的那些丑事,其实现在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如今要穷究,不但时日久远,难以核实,就算弄得彰明较著,又怎好像外头捕贼似的在宫中折腾?不弄清楚,只是个于心不甘;弄弄清楚,也许更大的难题出来,压根儿没法子摆布。既然“老了”,“安生了”又何必穷迫不舍?唉……乾隆想到这里一阵灰心,不禁一叹,说道:“不老就不安生,老了就都安生了,这话带着禅味儿……安生了就好……”

  汪氏有点惊异地望着乾隆,她还从来没见过乾隆这样儿神态,像感伤又像沉吟,像唠叨又像念诵。这么平常一句话,有什么“禅味”的?怎么一会儿时辰就变得忧郁了?怔了移时,她笑道:“我是说我们老了。万岁爷您可不老!我们女人老得快嘛!”

  “是么?”乾隆失声一笑,看一眼汪氏,说道:“你比朕小着十六岁,你老了,朕不老?老有什么忌讳的?白发天子白发宫嫔熙乐一堂,也是千古快事嘛!”他已经吃饱,慢慢放下了碗,站起身来道:“咱们前殿里去吧。”

  汪氏答应一声“是”,命丫头们收拾碗具:“这几件玉盘玉碗都登记过的,哪里取的还放哪里,把册子号销掉……”随乾隆仍回格子殿来,隔门便听和卓氏在给太后说笑话儿:“……阿凡提当时路过这里,听见这讨饭的和巴依在争吵,许多的人都围着看热闹,就挤进去对巴依说:‘巴依老爷,他路过您这里,嗅到了您烤羊肉的香味,你向他要钱,因为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是吗?’巴依老爷说:‘是的!’阿凡提说:‘他没有钱给您。我愿意代替他还钱。’巴依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