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因为没有饭吃就要死掉,也就是成了饿死鬼。从这结局来看,鬼的饮食问题就没有生民那么严重了,即便是饿死鬼,那就继续饿下去是了,还又能怎样?但鬼挨饿的感觉却是与生人一样的。如今的年轻人已经很少有机会体验什么叫“饿”了,“我饿了,找个麦当劳吧”,如果让咬文嚼字的人来说,那就只能叫“饥”,而不能叫“饿”。《淮南子·说山篇》道:“宁一月饥,无一旬饿。”饥是吃不饱,饿可是没的吃。所以饥可以忍而饿就只能“挨”,而挨饿是一种很折磨人的痛苦,《基督山伯爵》中腾格拉尔肯用十万法郎买一只鸡,那不是因为他怕死,而是他受不了饿火的煎熬烹炸,那种在死与不死之间的折磨。饥饿的痛苦对于鬼魂也不例外,所以如果把结局一层略掉,无食可进对鬼魂也未始不是极严重的事了。

不知为什么,中国的冥界有官有民,牵强一些也可以说有工(但大多是到人世打工)有商(鬼市似也介于人鬼二界之间),就是没有农民,那里没有春种秋收这一行。但没有农民并不是说鬼就不需要吃饭,“鬼犹求食”,是载于圣经贤传的(《左传》宣公四年)。早在冥界还没有从天界分离出来的时候,祖宗的饮食就是靠人间子孙的祭祀来供应的。子孙如若灭绝,祖宗的在天之灵就只能 “若敖氏之鬼馁而”了。而且好像这也不是中国独有的特色,周作人先生所译希腊路吉亚诺思对话集中有《关于丧事》一篇,其中说道:“他们的营养似乎专靠我们在墓上所供献的奠酒和祭品,因此假如在世上没有亲戚朋友活着,那么这鬼在阴间只好饿着肚子过这一世了。”可是子孙的祭祀并不是送去整车的冷冻食品供祖宗慢慢享用,而是只管这一餐,除了请祖宗尽力多吃一些以外,可能连打包都不好通融的。所以鬼魂如果还没有摆脱人间世一日三餐的习惯,那就难免饥肠辘辘了。而佛经传入中国之后,对冥界的吃饭问题并无改良,且有雪上加霜之势。原婆罗门教中阎王爷就是主管地狱的大老板,所以那里的“社会”就等于是公堂加监狱,而这“监狱”又是不搞“三产”的兢业模范。所以“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是不会有的,自然也就没有面粉厂,更没有馒头铺、豆腐坊,饭馆、食堂就无须提及了。所以吃饭对于鬼魂确实是一大“问题”。

唐人谷神子《博异志》中记一饿鬼向人哀诉:“我本江淮人,因饥寒而离乡打工,前月至此县,死于旅舍。现在实在是又饿又冷,很想做您的仆役,以求一食,再请赏顶小帽御寒,不知可否?”这是路死之鬼,本来就是困于饥寒,死后无业,仍然饥寒,也在情理之中。但南宋洪迈《夷坚乙志》卷八“秀州司隶厅”条中记一已经死了两年的鬼魂,虽然口袋里不差钱,但却无处买吃食,只能靠偷人间厨房中的食物或沾享人家祭祀来充饥。

至于那些冥府差役,本是“吃官饭”的,也是空着肚子出官差(主要是勾魂),那结果就是“无薪不能养廉”,常常出现吃人家一顿饱饭就可以泄露天机或放犯人一马的事。唐人《会昌解颐录》中有一故事:一个大雪天,牛生在一家村店无意中请个又冷又饿的冥吏吃了四五大碗面片,这冥吏感激不尽,竟把冥簿中有关牛生的机要泄露出来,知道牛生将来要遇到三次灾难,便学着诸葛亮,把解救之法写入三个信封,让牛生到时候拆信解灾。李玫《纂异记》则记一冥吏四十年方得一饱,于是这一饭之恩居然就让他把一个“贪财好杀,见利忘义”的狗官给放过了。

冥吏如此,高级的阴官也不例外。唐人戴孚《广异记》有一条,言一冥府高官对放还的裴龄索求钱财,并言:“鬼神常苦饥。烧钱之时,可兼设少佳酒饭,以两束草立席上,我得映草而坐,亦得食也。”洪迈的《夷坚志补》卷六“细类轻故狱”中一位阴官说:“鬼神均苦饥。若子孙岁时享祀精洁,则可一饱;否则不得食。”“鬼神均苦饥”,也就是冥神和幽魂全都吃不饱,这大约是冥间上下的一般状况了。唐初的唐临《冥报记》中有一冥官对生人诉苦:“鬼神道亦有食,然不能得饱,常苦饥。若得人食,便得一年饱。众鬼多偷窃人食。我既贵重,不能偷之,从君请一食。”这位冥间的贵官既吃不饱,却又碍着面子不肯去偷窃,守着清规不肯去搞官匪一家。故事中常说人间的廉吏死后就荣任阴官,写到故事中真是羡杀活人。但我想老天爷在这一惠而不实的奖励之外,还有一个考虑:反正这些清官在阳世已经饿惯了,继续饿下去也不会闹罢工,而且不惟如此,他们顾惜生前的羽毛,此时也许会特意饿出个“样儿”给大家做模范的。

冥间这种难得一饱的境况,就让鬼魂们练就了忍饥挨饿的本领。子孙在年节时祭祀,可得一饱,平时不知吃的是什么,总之是不能果腹的。于是就有了“人得一饱,可耐三日;鬼得一饱,可耐一年”之说。(一顿饭才能抵上三天,这个不争气的肚子真让尚在人世的老百姓感到惭愧!)鬼魂不管怎样,都是生民的祖先,如果祖先在冥间总是吃不饱肚子,那么以孝治国的人间子孙是不能不感到责任重大的,所以尽管他们不能一日三餐地祭祀祖先,但逢年过节总应该对祖先有一些表示。所谓“鬼得一饱,可耐一年”,那就是给人间子孙限定的最低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