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台

望乡台也是比较为人熟知的冥间景点,名字有诗意,是从人间引进的。唐人王勃“九月九日望乡台”,杜甫“共迎中使望乡台”,“江通神女馆,地隔望乡台”,说的是成都的望乡台,为隋蜀王杨秀所建。唐人吴融“碛连荒戍频频火,天绝纤云往往雷,昨夜秋风已摇落,那堪更上望乡台”,宋人张舜民的“白骨似沙沙似雪,将军休上望乡台”,说的是塞外望乡台,传说为汉将军李陵所建,也有说是苏武所登的一个高台,因登高怀念故国,就命为望乡台,但以他那样的处境,是没钱为自己专建一个了望台的。

这望乡台的引入到冥间,大约是宋朝的事,但也不大靠得住。洪迈的《夷坚丙志》卷九有“聂贲远诗”一条,记下了聂贲远的鬼魂写的一首七律,最末一句是“回首临川归不得,冥中虚筑望乡台”。(这个聂贲远在北宋末年出使金国求和,竟把整个山西割让给金虏,所以他回程经过绛州时,绛人大愤,就把他揪到城墙上,“抉其目而脔之”了。)但“冥中虚筑望乡台”,要用读诗法理解,也可以说成是用了李陵望乡台的故实,未必当时已经有了冥间望乡台的俗信,但不管怎样,这里是把望乡台与冥间连接在一起了。

到了元代,望乡台已经确凿无疑地进入冥界,除了元人杂剧中常常提到之外,《水浒传》“牙关紧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乡台上”,早与枉死城同样出名,成了阴间的代名词。及至明代,望乡台更是屡屡见于诗文小说,最有名的自然是《牡丹亭·还魂记》中杜丽娘死后,香魂一缕为花神领到了望乡台,从那里可以看到扬州的父母。而《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八十七回中更有详尽的描写:

王明跟定了崔判官,走了一会,只见左壁厢有一座高台,四周围都是石头叠起的,约有十丈之高。左右两边两路脚擦步儿,左边的是上路,右边的是下路。台下有无数的人,上去的上,下来的下。上去的也都有些忧心悄悄,下来的着实是两泪汪汪。王明低低的问说道:“姐夫,那座台是个甚么台?为甚么有许多的人在那里啼哭?”判官道:“大舅,你有所不知,大凡人死之时,头一日,都在当方土地庙里类齐。第二日,解到东岳庙里,见了天齐仁圣大帝,挂了号。第三日,才到我这酆都鬼国。到了这里之时,他心还不死。阎君原有个号令,都许他上到这个台上,遥望家乡,各人大哭一场,却才死心塌地。以此这个台,叫做望乡台。”

又有说望乡台是地藏菩萨造的,菩萨心肠好,这台也自然是为了怜悯鬼魂思乡而造了。《红楼复梦》第七十七回中有一段:

甄判官指道:“此地名蒿里村。地藏佛慈悲建此高台,就是世上所说的望乡台了。凡人死后七日,取‘七日来复’之意,令其上台略望一眼,以了一生之事,从此与家长别。”

此处说望乡台在蒿里村,自然是小说的随意点缀。但望乡台究竟在冥界的何处,在不同的书中有不同的说法。山西蒲县东岳庙中的望乡台是设在第八殿都市王的奈河桥旁。那只是一个象征性微缩景观,已经很小了。估计所以安在第八殿附近,只是为了迁就地方(那里的十殿阎罗是“集体办公制”,每五位挤到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屋子内,还要留出拷问鬼魂的场地),阴间没有望乡台说不过去,就找个空隙安上了,其实是未必非要第八殿那里不可的。

望乡台——《聊斋志异·耿十八》

在蒲松龄《聊斋志异》“耿十八”那则故事中,望乡台是冥府的入口处,但并不是要求所有的鬼魂都要到那里看一看,与人世作诀别的,又叫作“思乡地”,其说比较合理:

见有台高可数仞,游人甚多,囊头械足之辈,呜咽而下上,闻人言为“望乡台”。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竞登。御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促令登。登数十级,始至颠顶。翘首一望,则门闾庭院宛在目前。但内室隐隐,如笼烟雾。凄恻不自胜。

《说岳全传》第七十一回与《聊斋》所说极似,望乡台就在鬼门关之内,而且跳下望乡台就能回到阳世:

何立过了鬼门关,望见一座高台,何立问道:“师父,这是那里?”侍者道:“就是望乡台了。”不一时来到台前,何立道:“小人上去望一望,不知可否?”侍者道:“待我同你上去。”两人上了台,何立一望,果然临安城市,皆在目前。侍者道:“你既见家乡,如何还不回去?”将他背上一推。何立大叫一声,一跤跌下台来,猛然惊醒,却原来在舍身岩,好一场大恶梦!

晚出的《玉历宝钞》是要给冥府做“定本”的,但对望乡台安排得很不合情理,而且别有发挥,把这台安在五殿阎罗之处,而且并不是所有的鬼魂都要登的:

五殿阎罗王天子曰:“今来本殿鬼犯,照过孽镜,悉系恶类,无须多言。牛头马面,押赴高台一望可也。”所设之台名曰望乡台,面如弓背,朝东西南三向,弯直八十一里,后如弓弦。坐北剑树为城。台高四十九丈,刀山为坡,砌就六十三级。善良之人,此台不登,功过两平,已以往生,只有恶鬼,望乡甚近,男妇均各能见能闻,观听老少语言动静,遗嘱不遵,教令不行,凡事变换,逐件改过,苦挣财物,搬运无存,男思再娶,妇想重婚,田产抽匿,分派难匀,向来帐目,清揭复溷,死欠活的难少分文,活欠死的奈失据证……

后面还有很多,大意是叫这些罪魂看到自己死后家破人亡的景况,让他们在肉体上受尽酷刑之后,内心再受一次折磨。《玉历宝钞》的作者心理有些变态,专以恐吓世人为要务,从对望乡台的改造上可见一斑。但人间也有对付的办法,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编“寿春迷信录”中说:“人死三日后,有上望乡台之说,忌家人泣哭。俗以为死者不自知其死,及上望乡台始知其已为鬼物,若泣哭,是使死者之心愈悲痛也。”实际上,家人连哭了三天,再不喘口气也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