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无旅店

五代时闽国的江为,为帮朋友逃往他国而受了连累,临刑之前,词色不挠,道:“学嵇康的顾日影而弹琴,是没时间了,但赋诗一篇还是可以做到的。”便索笔写道,“衙鼓惊人急,西倾日易斜。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只惦记着冥间下榻何处,对掉脑袋的事好像不大在意。正如关照刽子手把刀擦干净,以免弄个破伤风一样,让人觉得轻重倒置,不禁可笑,但其实写出的正是诗人好整以暇的从容,当然也未尝不带些对权势者淫威的轻蔑。

到了明朝太祖年间,诗人孙蕡只是为蓝玉题了幅画,惹得朱洪武不高兴了,认为他立场有问题,降旨要割脑袋。老Q死前喊不喊口号无所谓,成了钦犯的诗人却不行,因为太祖爷太英明,不吭声,那就是腹诽了。那就喊“万岁”、唱“欢乐颂”吧,言不由衷,意存讥讽,比喊“打倒”还恶毒。于是就学孔夫子,述而不作,把江为的二十个字中“借鉴”了一半,口占道:“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1]监刑官打发孙诗人上路之后,太祖爷问起临死有何言语,监刑官如实报上,不料太祖大怒道:“有此好诗而不奏,何也!”他是不是怒叫过“还我孙诗人来”,不得而知,但确实下令把监刑官的脑袋也砍掉了。太祖爷嘴里说这首诗好,想来不会有把它树成新一代诗风样板的意思,只不过是借个题目临时玩弄一下权术。那权术的成效就是,后世犯贱的奴才一提这事,就道太祖爷其实是很爱惜知识分子的。

万岁爷的花花肠子且不去管它,只说孙诗人那句“黄泉无客舍”,不知怎么,此时一琢磨,即使作为旁观者,也不由感到凄怆。试想,刽子手的鬼头刀一闪,就把诗人从法场送到了另一个世界,只见荒草迷天、夜雾四塞,不要说人生地不熟,其实可能连个鬼影儿也看不到。此时不要说接待站和宾馆,就是找个没有厕所的窝棚也有困难,想起来,即便有“五七战士”那样的胸襟,怕也要感到一些凄凉孤苦吧。

于是就想起鬼魂进入冥界后的住房问题。

在佛家的地狱和轮回说下,鬼魂是无所谓居住问题的,当然,乐观的人也尽可理解为“吃住大包干”。在那个体制下,人死之后,亡魂的归宿就是在清算生前所积罪福之后进入六道轮回。冥府衙门是“轮回生死地,人鬼去来关”,来来去去,接接送送,进入冥界的亡魂都自有临时放置一下的所在,也就没有必要安排长久住下去的生活社区了。即便按中国民间佛教的习惯说法,地狱只是冥府之一部,正如县衙门下面就设着监狱一样,那么既然所有的亡魂都关进了大牢,同时绝对不会再来什么探监的亲友,所以也就没必要考虑地狱之外还须有什么旅舍住宅。

但在这个问题上,中国本土为道德观念所支持的幽冥意识是很顽强的。知堂老人晚年有《无鬼论》一文,曾经说过:在中国讲“神灭论”,人们还可以容忍,“成问题的乃是‘无鬼论’。因为这不是宗教上的,乃是伦理上的问题了,说‘无鬼’便是不认祖宗有灵,要牵涉到非孝上去了。”话不多而识见犀利,很多大儒在神鬼问题不得不折中暧昧的症结由此迎刃而解。主张“无鬼”就是不孝,径直是不认祖宗;同理,认了祖宗又不管祖宗有没有住处,岂不是把老父老母扔到街头野外吗?所以尽管佛教徒和学舌的道教徒编出各种善书,死者的亲人也要做各种道场超度亡魂,让他们早日托生,但逢年过节,人们还是要祭祖宗,葺坟墓,修祠堂,送纸钱,从孝心出发,必须认为自己的亲人依然生活在冥界。中国儒家的“孝”,在幽冥文化中仍旧发挥着骨干作用。既然如此,世人就不得不为冥界里先人的生活,首先是住处做些妥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