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街垒日 I(第4/5页)

在一间长厅的最深处,国王就站在众多绅士的中心。在人群里,吉斯看到奥纳诺的目光不住地在自己和国王之间游移,那是一只浑身颤抖、伺机而动的斗犬才有的眼神。在表达敬意后,他听见了国王锐利而充满敌意的声音,仿佛惊雷一般:“你为何而来?”吉斯开始陈词,他谈了自己的忠诚,还有加诸己身的谰言和污蔑,但是亨利三世打断了他。“我告诉过你不要来这儿,”他转向贝里艾佛尔问道,“难道我没有吩咐过你,要他不要来这里吗?”说着亨利三世背过身去,朝着窗棂迈出几步,他的肩膀激动地高耸着,手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一位对吉斯并不友好的在场人士留下了见证,据说公爵无力地坐在了一个靠墙的箱子上,“并非有意要对国王失敬,却显然是因为膝盖无法支撑身体”。

由于年事已高、体型富态,登上这些楼梯对于凯瑟琳·德·美第奇而言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想必就是此时,她也出现在了大厅的门口。“我来到巴黎,”吉斯回答道,同时抬高了嗓音,“是应了您的母亲,王太后的要求。”

“没错,”凯瑟琳说道,一面向她的儿子走去,“是我邀请吉斯大人来巴黎的。”很久以前,也许没有人能够想到凯瑟琳·德·美第奇会成为高贵的大人物,甚至万分迷人,但是自从她的丈夫驾崩后,在数十年的风雨飘摇中,她却一次次成功地主导了局面。这一次,她仍然打算力挽狂澜。在那笨拙而总是披着一袭黑衣的身躯里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威严,那如同面团般苍白的脸孔上点缀着形如黑刺李的眼睛,竟显露出裹挟一切的冷静。她看起来要比在场所有这些易于激动的男人更加睿智、坚定、老谋深算,好像她从来便占据着王太后的宝座,永远代表无上权威的源泉,而这些品质中的大部分,她委实都已集于一身。

在她走向大厅里侧的儿子时,人们也许想知道,她与吉斯的目光交汇是否印证了某种同谋关系,两人中又是否有谁回想起了 16 年前的场景,那时也是在卢浮宫,凯瑟琳·德·美第奇也像现在这样移步向前,在她的前后,一边是吉斯的亨利,当时不过是个大男孩儿,另一边则是盛怒下的另一位国王⑮ 。那一次,巴黎的暴民也已经准备好随时拿起武器。那一次,吉斯也狡狯地在宫廷和暴民之间玩起了两面派的游戏,在宗教狂热和怀有野心的政治阴谋之间闪转腾挪。如果她和吉斯还记得当时的光景,他们应该能回忆起来,彼时他们还有第三位共犯来为包藏在政治权术和宗教热忱下的隐秘意图背书,来帮助他们逼迫可怜、虚弱、半疯癫的年轻国王决意行动,而行动的后果竟成了国王短暂余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世事轮回,他们在圣巴托罗缪之夜的共犯却背离了他们,而且决心迎接他们的进攻。这个人就是瓦卢瓦的亨利,之前他领有安茹,现在领有法国,与兄长查理相比,他更加虚弱也更加强壮,更为癫狂也更为理智,他所知道的一切以及他曾犯下的罪俨如一副重担,使他永远无法摆脱命中赋予的角色,而他先前的同谋,他的母亲和表兄吉斯,也都被各自的宿命牢牢控制。

我们不知道凯瑟琳道出了怎样的言辞,使得亨利没有对奥纳诺的建议点头,也许她曾提醒国王注意下方街衢中拥挤的群众,以此唤起了亨利的恐惧,也许她向国王表示可以智取吉斯,挑起了国王的虚荣心,还有可能,她亲自向国王担保,以证明吉斯无罪(真相当然只有她自己清楚),引发了亨利强烈的正义感,真是够奇怪的,这一点恰恰埋藏于亨利三世的复杂性格之中。我们也不清楚既然凯瑟琳并非对杀戮怀有反感,又为何会剥夺儿子的最后一次机会,使他再无可能成为自己都城的主人。我们只能确定一点,这里一定有某些原因是出于自私的、个人的考虑。

凯瑟琳向来不会为了信仰自寻烦恼;身为教皇的侄女⑯ ,她一直确信教会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虽然她有时也会搬用正统信仰的招牌,但就像口中高唱的正义和宽容一样,她对此并不怀有更大的兴趣。事实上,凯瑟琳对任何抽象概念都兴致索然,她对法国的王权毫无兴趣,虽然自己的儿子亨利为此忘我地奉献了一切,她也不关心法国这个国家,不关心基督教世界或是某个王朝的荣辱兴衰。她只在意自身和嫡亲的舒适、安全和扩大个人权势,现在让凯瑟琳记挂心上的,是自己仅剩的和最爱的儿子亨利,以及出众却任性的女儿玛格丽特⑰ ,然而这两个孩子却都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现在让凯瑟琳记挂心上的,是一个看上去愈发肯定的事实,她将不会再有孙儿,不会再有后代继承法国的王冠,因此她所看重的,只剩下了自己。她一定设想过,假如迎合吉斯公爵居间调停,自己的处境会更加安全。她还可能设想过,如此一来,她的儿子亦将再度深受自己的影响。

无论凯瑟琳说了什么,怀有怎样的动机,她胜利了。她那犬儒的、自私的建议,就像以前经常发生的那样,最后一次得到采纳,但也像此前屡次发生的那样,最终只是加剧了恐怖和混乱,它完全证明了自身的破坏性,仿佛是从最高原则提炼而来。在凯瑟琳的催促下,亨利闷闷不乐地收起了将要亮出的刀斧,王太后引领儿子和公爵一并前往儿媳妇的卧室,探视当朝王后,从那里,通过一处隐蔽的楼梯,吉斯回到了宫殿外的大街上,重新获得了安全。在获悉发生在卢浮宫内的这一段插曲后,门多萨有了新的结论:如果说吉斯公爵比他所认为的更加愚蠢,亨利三世则比他所了解的远为虚弱和怯懦。这一判断使他放松了警惕,没有为此刻眼前的景象做好准备,而那时,瑞士步兵正在涌向圣奥诺雷大街。


① 圣奥诺雷大街(Rue Saint-Honoré),塞纳河右岸的一条东西向街道,位于卢浮宫北侧。
② 拉尼(Lagny),在今巴黎东郊的拉尼叙尔马恩(Lagny-sur-Marne)。
③ 法兰西警卫队(French Guard)是由亨利三世的兄长查理九世在 1563 年创建的王家步兵团,驻扎在巴黎,日后在法国大革命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④ 加斯凯斯(Cascaes),里斯本西侧的海港城市,面朝大西洋。
⑤ 时任蒙庞西耶(Montpensier)女公爵的便是吉斯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Guise, 1552—1596),吉斯家这一代的前四个孩子由长至幼分别为吉斯公爵亨利一世、凯瑟琳、马耶讷公爵查理和红衣主教路易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