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文学(第3/9页)

与我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姓卢。卢叔是个体收破烂的,经常收回旧书。我的财富往往来自他收破烂的手推车。我从中发现了《白蛇传》和《梁祝》的戏剧唱本,而且是解放前的,有点儿“黄色”内容的那一种。一部破烂不堪的《聊斋志异》也曾使我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白蛇传》是我特别喜欢的文学故事。古今中外,美丽的,婉约的,缠绵于爱,为爱敢恨敢舍生忘死拔剑以拼的巨蛇只有一条,那就是白娘子白素贞。她为爱所受之苦难,使是中学生的我那么那么地心疼她。我不怎么喜欢许仙。我觉得爱有时是值得越乎理性的。白娘子对许仙的爱便值得他越乎理性地守住,既可超乎理性,又怎忍歧视她为异类?当年我常想,我长大了,倘有一女子那般爱我,则不管她是蛇,是狮虎,是狼甚至是鬼怪,我都定当以同样程度同样质量的爱回报她。哪怕她哪一天恶性大发吃了我,我也并不后悔。正如歌曲唱的“何必天长地久,只求此际拥有”。

但是《白蛇传》又从另一方面影响了我的情爱观,那就是——我从少年时期起便本能地惧怕轰轰烈烈的、不顾生不顾死的那一种爱。我觉得我的生命肯定不能承受爱得如此之重。向往之,亦畏之。少年的我,对家庭已有了责任意识,而且是必须担当的责任意识,故常胡思乱想——设若将来果真被一个女子以白蛇那一种不顾生不顾死的方式爱着了,我可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是明明不可以相陪着不顾生不顾死地爱的啊!倘我为爱陪死了,谁来孝敬母亲呢?谁来照顾患精神病的哥哥呢?进而又想,我若一孤儿,或干脆像孙悟空似的,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那多好。那不是就可以无牵无挂地爱了吗?这么想,又立刻意识到对父母对家庭很是罪过,于是内疚,自责……

《梁祝》的浪漫也是我极为欣赏的。

我认为这一则文学故事的风格是完美的。以浪漫主义的“欢乐颂”式的喜悦情节开篇;以现实主义的正剧转悲剧的起承跌宕推进人物命运;又以更高境界的浪漫主义情调扫荡悲剧的压抑,达到想象力的至臻至美。它绮丽幽雅,飘逸隽永,“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我认为就一则爱情故事而言,其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出神入化,古今中外,无其上者。

据说,在某些大学中文系的课堂,《白蛇传》和《梁祝》的地位只不过列在“民间故事”的等级。而在我的欣赏视野内,它们是经典的,绝对一流的,正宗的雅文学作品。

梁斌的《红旗谱》以及下部《播火记》给我的阅读印象也很深。

《红旗谱》中有一贫苦农民是严志和,严志和有二子,长子运涛,次子江涛。江涛虽农家子,却仪表斯文,且考上了保定师专。师专有一位严教授,严教授有一独生女严萍,秀丽,聪慧,善良,具叛逆性格。她与江涛相爱。

中学时期的我,常想象自己是江涛,梦想班里似乎像严萍的女生注意我的存在,并喜欢我。

这一种从未告人的想象延续不灭,至青年,至中年,至于今。往往忘了年龄,觉得自己又是学生。相陪着一名叫严萍的女生逛集市。而那集市的时代背景,当然是《红旗谱》的年代。似乎只有在那样的年代,一串糖葫芦俩人你咬下一颗我咬下一颗地吃,才更能体会少年之恋的甜。在我这儿,一枝红玫瑰的感觉太正儿八经了;倘相陪着逛大商场,买了金项链什么的再去吃肥牛火锅,非我所愿,也不会觉得内心里多么美气……

当然我还读了高尔基的“三部曲”;读了《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斯巴达克》等。

蒲松龄笔下那些美且善的花精狐妹,仙姬鬼女,皆我所爱。松龄先生的文采,是我百读不厌的。于今,偶游刹寺庙庵,每作如是遐想——倘年代复古,愿寄宿院中,深夜秉烛静读,一边留心侧耳,若闻有女子低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必答“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并敞门礼纳……

另有几篇小说不但对我的文学观,而且对我的心灵成长,对我的道德观和人生观产生影响。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夜》。

这是一个短篇。内容:一个美丽的少女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外祖母视其为珠宝,唯恐被“盗”,于是做了一件连体双人衫。自己踏缝纫机时,与少女共同穿上,这样少女就离不开她了,只有端端地坐在她旁边看书。但要爱的心是管不住的。少女爱上了家中房客,一位一无所有的青年求学者,每夜与他幽会。后来他去彼得堡应考,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少女感到被弃了,常以泪洗面。在记忆中,此小说是以“我”讲述的。“我”租住在少女家阁楼上。“我”渐渐爱上了少女。少女的心在被弃的情况下是多么地需要抚慰啊!就在“我”似乎以同情赢得少女的心,就在“我”双手捧住少女的脸颊欲吻她时,少女猛地推开了“我”跑向前去——她爱的青年正在那时回来了……于是他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久久地吻着……而“我”又失落又感动,心境亦苦亦甜,眼中不禁盈泪,缓缓转身离去。那一个夜晚月光如水。那是“我”记忆中最明亮的夜……

陀氏以第一人称写的小说极少。甚至,也许仅此一篇吧?此篇一反他一向作品的阴郁冷漠的风格,温馨圣洁。它告诉中学时期的我:爱不总是自私的。爱的失落也不必总是“心口永远的疼”……

马卡连柯的《教育诗》。内容:苏维埃共和国初期的孤儿院长马卡连柯,在孤儿院粮食短缺的情况下,将一笔巨款和一支枪、一匹马交给了孤儿中一个“劣迹”分明的青年,并言明自己交托的巨大信任,对孤儿院的全体孩子们意味着什么。那青年几乎什么也没表示便接钱、接枪上马走了。半个月过去,人们都开始谴责马卡连柯。但某天深夜,那青年终于疲惫不堪地引领着押粮队回来了,他路上还遇到了土匪,生命险些不保。

他问马卡连柯:“院长,您是为了考验我吗?”马卡连柯诚实地回答:“是的。”“如果我利用了您的考验呢?”“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我这样想。你知道的,只有你一个人能完成任务。”“那么,您胜利了。”“不,孩子,是你自己胜利了。”高尔基看了《教育诗》大为感动,邀见了马卡连柯院长,促膝长谈。它使中学时期的我相信:给似乎不值得信任的人一次值得信任的机会,未尝不是必要的。人心渴望被信任,正如植物不能长期缺水。但是后来我的种种经历亦从反面教育我——那确乎等于是在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