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的尺度(第2/2页)

同学们:老师啊老师,您说的那算是些什么尺度啊!太老生常谈了!半点儿新观念也没有哇!听起来根本不像在谈文学和艺术,倒像是在进行道德的说教!

梁晓声:诸位,少安毋躁。我只不过才说了我的话的一半。我希望你们日后在进行文学的文艺的评或论的时候,头脑里能首先想到两个主义,一个方法。它们都是你们常挂在嘴边上动辄夸夸其谈的,但是我认为你们中其实少有人真的懂得了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主义,一个什么样的方法。

第一个主义叫作解构主义。这个主义说白了就是“拆散”一番的主义。也不是主张对一切都“拆散”了之,而是主张在“拆散”之后重新来发现价值。我们都知道的,世上有些事物,有些现象,初看起来,具有某种价值似的,一旦“拆散”,于是了无可求。证明看起来形成印象的那一种价值,原本就是一种虚炫的价值。而还有些事物或现象,是不怕“拆散”的,也是经得住“拆散”的。即使被“拆散”了,仍具有人难以轻弃的价值。比如一个崭新的芭比娃娃或一艘老式战舰。芭比娃娃是经不起一拆的。拆了就只不过一地纤维棉和一地布片。不是芭比娃娃没有它自己的价值,而是强调它的价值一定在它是一个芭比娃娃时才具有。但一艘战舰,即使被拆了,钢铁还有不可忽略的价值。以战舰对比芭比娃娃,太欠公平了。那么就说是一只老式的罗马表“解构”了,也许会发现小部件与小部件之间所镶的钻石。而芯内的钻石,只有在“解构”之后才会被人眼看到。一把从前的玻璃刀也是那样。刀头上的钻石的价值是不应被轻易否定的。故我希望你们明白——这世上确乎存在着连解构主义也对之肃然的事物或现象。凡是解构主义解构来解构去,甚或轻易根本不敢对之实行解构的特别稳定的价值,它若体现在文学或文艺之中了,评和论都要首先予以肯定。连这个态度都丧失了的评和论,就连客观公正也首先丧失了。所以我再说一遍,凡解构主义最终无法解构得了无可取代的价值取向,皆可作评和论的尺度。我刚才举到的只不过是我所重视的,自然非是全部。

第二个主义是存在主义。一谈到存在主义,有人就联想到了那样一句话——“凡存在的,即合理的。”在这一句话中,“合理”是什么意思呢?非是指合乎人性情理,也非是指伦理学方面的道理,而是指逻辑学上的因果之理。即其因在焉,其果必存。某些评或论,不究其因,只鞭其果,不是有思想有见识的评和论。所以我希望同学们,发表否定之声的时候,当先自问——那原因我看到了没有?倘看到了,又不敢说,那就干脆缄口,什么都别说了。当老师的人,每顾左右而言其他,圆滑也。圆滑非是评和论的学问或经验,是大忌也,莫学为好。存在主义是评论具有社会批判性的文学和文艺的不可或缺的一种尺度。

现在我们该谈谈那一种方法了。非它,比较之法而已。所谓“比较文学”,即应用比较之法认识文学品质的一种方法。不比较,难鉴别。这是常识。老百姓买东西,还往往货比三家呢。

这一种方法,自评论之事产生,其实一贯为人用也。但那是一种本能性的方法之应用,并未被上升为理论。由经验而理论,只不过是上一个世纪才有的事。一切之人,面对文学或文艺,忽觉有话要说,头脑中那第一反应是什么反应呢?最初的资讯反应而已。民间夸邻家的女孩儿漂亮,怎么说?——呀,这丫头,俊得像……于是夸者联想到了嫦娥;而你们今天,会联想到某某明星、模特。一个人头脑里所储存的资讯越丰富,评起来论起来就越自信。而自信的评和论,与不自信的评和论的区别乃在于——前者之言举一反三,后者却每每只能一味地说:“我觉得……”因为除了自己的“觉得”,几乎再就说不出别的什么。所以同学们要多读,多看,使自己关于文学和文艺的资讯背景渐渐厚实起来,以备将来从事与评和论的能力有联系的职业……

最后我要说的是——或言我要作一番解释:我虽仅只大略地归纳了五条尺度,其实它们包含着互相贯通的内在结构。比如在我这儿,想象力的魅力,也是一种类。故《西游记》依我之眼来看,首先是美的文学。《白蛇传》更是古今中外极美之例也。而牺牲精神、正义行为,尤其是美的。故在我这儿,连《赵氏孤儿》都是美的。爱的情怀,当然也不仅仅指男女之爱。《汤姆叔叔的小屋》,大爱之作品也。《雷霆大兵》的主题是什么呢?可不可以说是枪林弹雨之中的人类爱的大情怀的诠释呢?而在批判之精神的感召下,近二百年来,古今中外曾产生了多少优秀的文学和文艺啊!

我的结束语是:将解构主义当成棍棒横扫一切的评和论的现象,是对解构主义不得要领的“二百五”的现象。以“存在的,即合理的”为盾牌,专门做某些显而易见的文化垃圾的卫士的人,犯的乃是理解力方面的低级错误。如果我们正确领会了以上两种主义,再加上善于运用比较之法,则定会在评和论这两件事中,提高自己,有益他人。归根结底,评和论的尺度即不但有,而且是需郑重对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