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民族的创建(第4/6页)

在一个民族当中,最传统、落后、贫穷的那些人,通常是最后卷入这种民族运动的人,即工人、佣人和农民。原因不言而喻,他们是跟在“满腹经纶的”精英人物后面。群众性民族主义阶段的到来,一般是在自由民主派的民族主义中产阶层的组织影响之下发动起来的,除非是受到独立工党和社会党的冲击。这个阶段在某种程度上与经济和政治发展息息相关。在捷克,群众性民族主义阶段始于1848年,复苏于专制主义的19世纪50年代,但取得巨大进展的时期,还是在经济高速发展的19世纪60年代。19世纪60年代的政治条件也更为有利。一个土生土长的捷克资产阶级,此刻已积累了足够财富,得以开设一家有效率的捷克银行,国家剧院等耗资巨大的设施也终于建立起来(国家剧院于1862年临时开幕)。群众性文化组织(例如1862年建立的训练协会)深入农村,奥匈帝国分立之后,许多政治运动都是通过一系列规模很大的露天集会进行的。1868—1871[8] 年间总共约有140次集会,参加人数估计有150万人,这些集会将群众性民族运动的新奇之处和文化“国际主义”表现得淋漓尽致。由于这些活动缺少一个合适的名称,捷克人遂从爱尔兰运动中借来“集会”(meeting)这个词,爱尔兰运动是他们要想复制仿效的。(“集会”一词也将被法国人、西班牙人借用于工人阶级的群众集会,这或许是从英国经验中借来的。)不久,一个合适的传统名字发明出来了,叫作“塔博尔”(tabor),其构想是来自15世纪的胡斯(Hussite)运动。“塔博尔”是捷克战斗精神的典范。克罗地亚民族主义者用“塔博尔”来称呼他们的集会,虽然胡斯运动与他们并无关系。

这类群众性民族主义是新鲜事物,明显不同于意大利、德国上层精英或中产阶级的运动。此外还有另一种早已存在的群众性民族主义运动。这两种民族主义运动都更加传统,也更加革命,跟地方上的中产阶级毫无关系,因为他们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无足轻重。但我们能把反对外国统治的农民和山民,那些只是由于感到自己受压迫,由于仇外,由于眷念古老传统、眷念古老信仰,以及模糊的相同种族感才团结起来的农民和山民称为“民族主义者”吗?农民和山民的民族主义只有与现代民族运动紧密联结(原因不计)之时,才称得上是民族主义运动。东南欧这类民族主义是否已与现代民族主义运动紧密相关,这个问题还有待商榷。这类民族主义在东南欧的兴起,使奥斯曼帝国的许多部分被毁,特别是在19世纪70年代(波斯尼亚、保加利亚),当然它们也产生了自称的民族性国家(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然而,充其量我们只能说那是一种原始的民族主义,就像罗马尼亚人意识到他们的语言与周围的斯拉夫人、匈牙利人和日耳曼人不同;或是斯拉夫人感觉到某种“斯拉夫成分”的存在,在本书所述时期的知识分子和政治家,曾试图将这种“斯拉夫成分”发展成泛斯拉夫主义(Panslavism),其中甚至有些人觉得,东正教徒若团结在俄国这个伟大的东正教帝国之下,将可使泛斯拉夫主义在这个时期成为一股现实力量。[泛斯拉夫主义对保守的俄国王室政治家和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几个小斯拉夫民族是有利的,因为泛斯拉夫主义可扩大俄国的影响力,可为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小斯拉夫民族提供一个强大的同盟军,也许还可提供一个希望组织“适当的”大民族而非一群没有生存能力的小民族的希望,但这个希望很渺茫(对巴枯宁那个革命的、民主的泛斯拉夫主义,大可嗤之以鼻,斥之为乌托邦)。所以左派强烈反对泛斯拉夫主义,因为俄国被认为是国际反动势力的主要堡垒。]

然而,这些运动中有一个却毫无疑问是民族主义运动,即爱尔兰。爱尔兰在1848年前就有个秘密的兄弟会革命组织“爱尔兰共和兄弟会”(The Irish Republican Brotherhood,即芬尼亚勇士团),至今仍然存在的爱尔兰共和军,就是这个秘密革命组织的后代,是同类组织中存在时间最久的一个。农村广大群众支持民族主义政治家,这本身毫无新鲜之处,因为爱尔兰被外国征服,遭受压迫,又很贫困,再加上地主阶级将英国新教强加在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农民头上,光是这点就足以将最不关心政治的人都动员起来。在19世纪上半叶,这些群众运动的领导人都属于爱尔兰中产阶级,他们的目标相当温和,只希望与英国取得妥协(教会支持这一目标,它是那时唯一具有作用的全国性组织)。芬尼亚勇士团是以反抗英国、争取独立为宗旨,最早出现于19世纪50年代后期。它的不同凡响之处便是完全不和中产阶级温和派发生关系,其支持完全来自广大群众,尽管有教会和部分农民公开表示敌意。它是第一个提出脱离英国,争取完全独立的组织,并主张以武装暴动达到此目标。虽然它的名称来自爱尔兰古代神话故事,它的思想却是非传统的。虽然它那世俗的甚至反教会的民族主义无法掩盖下列事实:对爱尔兰芬尼亚勇士团的广大群众而言,爱尔兰人的标准是(今天仍是)信仰天主教。他们全心投入一个由武装暴动赢得的爱尔兰共和国,完全忽视了社会计划、经济计划,甚至国内政治计划,而那些持枪起义者与殉国者的英雄传奇,直到今天对那些想要清楚陈述其内容的人而言,仍旧太过强烈。这就是持续至20世纪70年代的“爱尔兰共和传统”,它在北爱尔兰的内战和“临时”的爱尔兰共和军中又重新出现。芬尼亚勇士团的成员准备与社会主义革命者结盟,有些人准备承认芬尼亚主义的革命性质,不过奉劝诸君不要因此产生幻想(马克思鼎力支持他们,并与芬尼亚勇士团领导人保持通信)。

但是我们也不应低估一个受到广大爱尔兰劳工大众经济支持的运动(这些劳工大众因贫穷所逼、因仇恨英国而跑到美国),不应低估它的独特之处和历史意义,须知这个运动的成员均来自移居美国和英格兰的无产阶级——在现今的爱尔兰共和国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产业工人——以及来自爱尔兰历史十分悠久的“农村恐怖主义”(agrarian terrorism)大本营里的年轻农民和农业工人,这个运动的骨干就是从这些人当中成长起来的,此外还有具革命性的下层城市白领工人。这个运动的领导人已将自己的生命献给起义暴动。这个运动预见到20世纪低开发国家革命式的民族运动而抢了先机。这个运动缺少社会主义工人组织作为核心,有的或许只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激励,它使得民族解放与社会改造结合在一起,并在这个世纪演变成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爱尔兰根本没有社会主义,更不必说社会主义组织了,芬尼亚勇士团的成员(他们也是社会革命者)只是将土地联盟(Land League)里关于群众民族主义与农村群众不满两者之间含糊不清的关系搞得明确无误而已,迈克尔·达维特(Michael Davitt,1846—1906)便是其中著名的一位。甚至这点也是在本书所述时期结束后,在19世纪70年代晚期和19世纪80年代的美国大萧条时期才做到的。芬尼亚主义是自由主义胜利时代的群众民族主义运动。它只想通过革命手段赶走英格兰,为被压迫民族取得完全独立,希望如此可一举解决所有的贫穷、剥削问题,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事情可做。但其效果不佳,因为尽管芬尼亚勇士团的成员有自我克制精神和英雄主义精神,但他们组织的暴动(1867年)和侵略(例如从美国入侵加拿大)明显成效不佳。他们偏好突击,像通常那样一下取得了轰动的效应,但也只是一时宣传而已,有时只是喧嚣一阵儿。他们创建了一股为大部分爱尔兰天主教徒争取独立的力量,除此之外,他们提不出其他计划,于是只得把爱尔兰的未来拱手让给一个小农业国家的中产阶级温和派、有钱的农场主和小城市里的商人,这些人接收了芬尼亚勇士团长期奋斗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