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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越来越多的资产阶级成员在这个富裕的年代开始游手好闲,并迅速远离此前赋予他们身份、责任和奋发精力的清教徒伦理——强调工作、努力、节约致富、责任和道德热诚的价值观——这个富有征服性的资产阶级时代还繁荣得起来吗?如我们在本书第三章中已经看到的,恐惧(不,应该说是耻辱)、害怕和羞于在未来当寄生虫的想法困扰着他们。闲暇、文化、舒适都是很好的事。(这个“阅读《圣经》的一代”仍牢记上帝对金牛崇拜者的惩罚,对于以奢侈浪费公开炫耀财富之举,仍然抱相当的保留态度。)但是,这个把19世纪据为己有的阶级,不是正在从它的历史命运中退缩吗?它如何(如果办得到的话)能将它过去和现在的价值观念调和在一起?

这个问题在美国几乎尚未出现。在美国,虽然有些企业家为他们的公共关系发愁,但是这些生气勃勃的企业家,并未感觉到什么不确定的痛苦。只有在新英格兰那些献身于大学教育和专业服务的世家当中,如詹姆士家族(Jameses)和亚当斯家族(Adamses),才能找到对其社会感到十分不舒服的男女。关于美国的资本家,我们只能说:他们有的赚钱赚得太快,而且赚进的是天文数字,以至他们的教育强迫他们反对下面这项事实,即对人类、甚至对资产阶级而言,单是资本积累本身,并不是人生的充分目标。(卡内基说:“聚积财富是一种最坏的偶像崇拜,没有任何偶像崇拜比对金钱的崇拜更有损人格。如果我再继续因商业而忧虑不已,而且专心致志于在最短的时间里赚钱,必将使自己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37] 然而,绝大多数的美国商人不能与公认非凡的卡内基相提并论,卡内基捐了3.5亿美元给世界上各种杰出的奋斗目标和个人,同时却没有明显影响到他在斯基波堡(Skibo Castle)的生活方式。他们也不能和洛克菲勒相提并论,洛克菲勒仿效卡内基慈善基金的新办法,在他于1937年逝世之前,其所捐出的款项已较卡内基更多。这种大规模的慈善事业,像搜集艺术品一样,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可使他们在日后公众的心目中留下慈善家的形象,以美化他在其工人和商业竞争对手眼中的无情掠夺者形象。对于绝大多数的美国中产阶级来说,致富,或者至少相当富有,仍然是人生的一个充分目标,也是其阶级和文明的充分理由。

在进入经济转型时代的西方小国中,我们也觉察不出什么大资产阶级的信心危机。例如,易卜生曾写过一部著名的戏剧来叙述一群挪威地方市镇上的“社会栋梁”(1877年出版)。和俄国的资本家不一样,他们没有理由感觉到整个传统社会的分量和道德,由大公们到农夫,更别说受他们压榨的工人,都跟他们针锋相对。与此正相反,在俄国这个国家的文学和生活中,我们看到令人惊奇的现象,如以其胜利为耻的那个商人[契诃夫所著《樱桃园》(Cherry Orchard )中的洛巴克兴(Lopakhin)],以及资助列宁等共产党员的伟大纺织业巨子兼艺术赞助人萨瓦·莫洛佐夫(Savva Morozov)。不过,即使是在俄国,迅速的工业进步也为他们带来自信。矛盾的是,后来将1917年的二月革命转化为十月革命的,是俄国雇主在前20年间所得到的信念,即“在俄国,除了资本主义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经济制度”,而且俄国的资本家有足够的力量迫使其工人就范。(如一位中庸的工业领袖在1917年8月3日所云:“我们必须坚持……目前的革命是资产阶级的革命,在当前这个时代,资产阶级的制度是不可避免的,而由于不可避免,便应该得到一个完全合乎逻辑的结论:那些统治国家的人,应该按照资产阶级的方式思想和行动。”)[38]

无疑,在欧洲已开发的部分,许多商人和成功的专业人员,仍然感到时机对他们有利,可以扬帆乘风破浪。不过,传统上支撑这些帆的两根桅杆,此刻正在发生明显的变化。这两根桅杆,一是由业主所经营的公司,另一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家庭。当时,一位德国的经济史家确曾如释重负地谈道:受薪职员所经营的大企业和自主企业家在卡特尔中失去的独立,“距离社会主义还很远”。[39] 但是,单是私人企业和社会主义可以如此相提并论一事,已经说明了这个时期的新经济结构,与众所公认的私人企业理想有多大的距离。至于资产阶级家庭基础的削弱(其妇女成员的解放是一大要因),如何能不损伤到这个对其仰赖甚巨的阶级的自我诠释(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三章第2节)?对这个中产阶级而言,“可敬”即等于“道德”,而道德又极端仰赖于其妇女的外在行为。

资产阶级长久以来的特殊意识形态和忠诚,在这段时期所发生的危机,除了对某些自命虔诚的天主教群体以外,至少在欧洲,又使这个问题更为严重,而且还毁坏了19世纪资产阶级的强固轮廓。因为资产阶级向来不仅信仰个人主义、自我尊重和财产,也信仰进步、改革和温和的自由主义。在19世纪上层社会永恒的政治战斗(“运动”或“进步”派与“秩序派”之间的战斗)中,大多数的中产阶级,无疑是站在“运动”的一方,不过,他们对秩序也非完全无动于衷。但是,我们在下面将会看到,进步、改革和自由主义此刻都出现了危机。当然,科学和技术的进步毋庸置疑,而至少在大萧条的怀疑与犹豫心态之后,经济的进步似乎还是可以断言的,虽然它引起了通常由危险颠覆分子所领导的有组织的劳工运动。如前所见,就民主政治而言,政治进步是一个充满问题的概念。至于文化和道德领域的情形,则似乎越来越使人感到迷惑。什么样的时代能塑造出尼采和巴雷斯?他们在20世纪成为年轻一辈的精神领袖,而这些年轻人的父辈当年在思想上却是受到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和欧内斯特·勒南(Ernest Renan,1820—1882)的指引。

随着德国资产阶级世界的得势和成功,这种情势的知识面显得更令人迷惑。在德国,中产阶级的文化向来与启蒙运动理性主义的简单明了的风格不太亲近,然而,启蒙运动却深植于法英两国的自由主义当中。德国在科学和学术上,在工艺和经济发展上,在礼貌、文化和艺术上,以及同样重要的在国势上,无疑都是一个巨人。或许,就各方面来说,它是19世纪最可观的国家成功故事。它的历史显示了进步。但是,它真的信奉自由主义吗?就算它信奉自由主义,19世纪末德国人所谓的自由主义,与19世纪中叶为大家所接受的各种真理,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德国大学甚至拒绝传授在其他地方已普遍接受的那种经济学(参见第十一章)。伟大的德国社会学家韦伯,是来自完美的自由主义背景,毕生自视为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而事实上,就德国的标准而言,也是一个十足的左翼自由主义者。可是,他也激烈地信仰军国主义和帝国主义,并且至少一度倾心于右翼民族主义,以至加入了泛日耳曼联盟。或者还可以看一看托马斯·曼两兄弟的文学内战。海因里希·曼[Heinrich,德国以外的人之所以知道他,或许(而且不公平的)是因为他的作品曾被改编成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所主演的电影《蓝天使》(Blue Angel )]是一位古典理性主义者和亲法的左翼分子。托马斯·曼却激烈地批评西方“文明”和自由主义,并拿它们(以熟悉的条顿民族方式)与德国的“文化”对比。可是,托马斯·曼的整个事业,尤其他对希特勒兴起和胜利的反应,说明他的根源和内心是属于19世纪自由主义的传统。这两个兄弟中,哪一个是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德国资产阶级的立场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