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可是,在前卫艺术当中尚有更多矛盾之处。这些矛盾都与维也纳分离派格言中所提到的两件事的本质有关(“给我们的时代以艺术,给艺术以自由”),或与“现代性”和“真实”的本质有关。“自然”仍旧是创造性艺术的题材。甚至日后被视为纯粹抽象派先驱的瓦西里·康定斯基(Vassily Kandinsky,1866—1944),在1911年时也拒绝与它完全断绝关系,因为如此一来便只能画出“像领带或地毯上”的那种图案。[16] 但是,如我们在下文将看到的,当时的艺术是以一种新起的、根本上的不确定感,去回应自然是什么这个问题(参见第十章)。它们面对着一道三重难题。姑且承认一棵树、一张脸、一件事具有客观和可描写的真实性,那么描述如何能捕捉它的真实?在“科学”或客观意义上创造“真实”的困难,已经使得印象派艺术家,远远超越象征性传统的视觉语言(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五章第5节),不过,事实证明他们并未越出一般常人理解的范围。它将他们的追随者进一步带进修拉(Seurat,1859—1891)的点彩法,以及对基本结构而非视觉外表的真实追寻。立体派画家借助塞尚(Cézanne,1839—1906)的权威,认为他们可以在立体的几何图形中看到基本结构。

其二,在“自然”和“想象”之间,或在作为描绘的沟通艺术与作为概念、情感和价值观的沟通艺术之间,存在着二元性。困难不在于该由它们之中选择哪一个,因为即使是极端实证主义的“写实主义者”或“自然主义者”,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完全不动感情的人类照相机。困难在于被尼采的尖锐眼光诊断出来的19世纪价值危机,也就是将概念和价值观转化为创造性艺术的(描述性或象征性)传统语言危机。1880—1914年间,传统格调的官方雕像和建筑物狂流,淹没了整个西方世界,从自由女神像(Statue of Liberty,1886年)到伊曼纽尔纪念碑(Victor Emmanuel Monument,1912年),它代表着一个正在死亡的—1918年后显然死亡的——过去。可是,对于其他(往往是异国情调的)风格的寻求,不仅反映了对旧风格的不满,也反映了新风格的不确定感。西方人从古埃及和日本到大洋洲岛屿以及非洲的雕刻品中,追寻这种另类风格。在某种意义上,新艺术可说是一种新传统的发明,不过这种新传统日后并未成立。

其三,当时还有真实性和主观性如何结合的问题。由于“实证主义”的部分危机(下章中将详细讨论)是坚持“真实”不仅是存在的、有待发现的,也是一件可借由观察家的心灵,去感觉、塑造甚至创造的事物。这种看法的“弱势”说法是,真实在客观上的确存在,但是只能通过那个了解和重建它的个人的想法去了解,例如,普鲁斯特对法国社会的观察,是一个人对其记忆进行漫长探索的副产品。这种看法的“强势”说法则是,除了创作者本身以及其以文字、声音和颜料所传达的信号外,真实性一无所有。这样的艺术在沟通上一定会出现极大的困难,而它也必定会趋近唯我论的纯主观主义。于是,无法与之共鸣的批评家便以这个理由将它草草了结、不予考虑。

但是,先锋艺术家除表现其心境和技巧外,当然也想传达点儿什么。然而,它想要表现的“现代性”,却给莫里斯和新艺术致命一击。沿着罗斯金——莫里斯路线的对于艺术的社会革新,并没有赋予机器真正的地位,而机器却是此时资本主义的核心,套用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话来说,在资本主义的时代,科技已学会复制艺术品。事实上,19世纪后期的先锋派艺术家,想要延续旧时代的方法去创造新时代的艺术。“自然主义”以扩大题材的方法,尤其是将穷人的生活和性包括进去,将文学领域扩大为“真实”的再现。已确立地位的象征主义和讽喻语言,被修改或改编为新概念和新希望的表示法,如社会主义运动中的新莫里斯图像学,以及“象征主义”的其他先锋派。新艺术是这一企图的极致——以旧语说新事。

但是,新艺术如何能精确表达工艺传统所不喜欢的世界,即机器社会和现代科学?伴随新艺术而来的商业时尚,以大量生产的方式复制了树枝、花卉和女性等装饰图案和理想主义,而这不正是莫里斯工艺复兴的反证吗?正如威尔德——他最初是莫里斯和新艺术潮流的追随者——所感受到的情感主义、抒情风格和浪漫精神,难道不会和生活在机器时代的新理性现代人相矛盾吗?艺术一定不能表现那种反映科技经济的新人类理性吗?在简单实用的功能主义与工匠的装饰快乐之间,难道没有矛盾吗(新艺术便是从这种快乐中拓展出错综复杂的装饰)?建筑家阿道夫·鲁斯(Adolf Loos,1870—1933)宣称“装饰便是罪”,而这句话同样是受莫里斯和相关工艺启发的。显然,已有许多建筑师,包括最初与莫里斯乃至新艺术有关的人,比如荷兰的贝尔拉拉、美国的沙利文、奥地利的瓦格纳、苏格兰的麦金托什(Mackintosh)、法国的奥古斯特·佩雷(Auguste Perret)、德国的贝伦斯(Behrens),乃至比利时的霍尔塔,如今都走向功能主义的乌托邦,回复到不受装饰物遮蔽的纯净线条、形式和素材,并采用那种不再和泥瓦匠、木匠混为一谈的科学技术。正如其中一位建筑家穆特修斯(Muthesius,一如当时的风气,穆特修斯热爱英国的“本土风格”)在1902年所主张的:“机器只能创造出朴实无华的形式。”[17] 我们已置身于包豪斯和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世界。

即使这种理性的纯粹性牺牲了将结构与雕刻、绘画和应用艺术等装饰完全融合的堂皇热望(这种理想是莫里斯从他景仰的哥特式大教堂中看到的,那是一种视觉上的瓦格纳式“整体艺术”),但对建筑家来说,其吸引力是可以理解的,对于他们兴建的建筑物结构来说,工艺传统是不相干的,而装饰则是应用修饰。以新艺术为极致的艺术,此时还希望能看到两者的结合。但是,即使我们能了解朴素对新建筑家的吸引力,我们也应该说:绝没有使人信服的理由足以说明,为什么革命性科技在建筑上的使用,必须伴随着剥夺装饰的“功能主义”(尤其是它往往成为反实用功能的审美观);或者为什么除了机器之外,任何东西看上去都应该像机器。

因此,我们大可合理地用传统建筑的21响礼炮,去向革命性科技的胜利致敬。建筑上的现代主义运动,并没有强迫性的“逻辑”。它所传达的主要是一种情感上的信念:传统以历史为根据的视觉艺术语言,对现代世界来说,已不适宜也不够用。更精确地说,他们认为这样的语言,不可能表达19世纪所创造的新世界,只会使它更晦涩不明。长成庞然大物的机器,似乎粉碎了它以前所藏身的艺术外观。他们认为旧日的风格再也无法传达人类悟性和价值观的危机,是这个革命的时代造成了这一危机,现在又被迫面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