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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帝国主义最脆弱的地方,是非正式的殖民灰色地带而非正式的殖民帝国,或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所谓的“新殖民主义”。墨西哥当时的确是一个在经济和政治上都依靠其强邻的国家,但是在技术层面上,它却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有它自己的政治制度和决策。它是类似于波斯那样的国家,而非印度那样的殖民地。再者,如果经济帝国主义是一股可能的现代化力量,那么墨西哥的本土统治阶级并非不愿接受。因为在拉丁美洲各地,构成当地统治精英的那些地主、商人、企业家和知识分子,日日夜夜都梦想着进步的到来,那种能赐予他们机会去完成国家使命的进步。他们知道自己的国家落后、衰弱又不受人尊敬。他们知道自己的国家处于西方文明的边缘,而他们又自视为这个文明的一个必要构成部分。进步意指英国、法国以及越来越清楚的美国。墨西哥的统治阶级,尤其是紧邻美国强势经济影响力的墨西哥北部统治阶级,虽然轻视英美商人和政客的粗野、没风度,却不反对将自己融入世界市场,并进而加入进步和科学的世界。事实上,在革命中脱颖而出的,便是墨西哥最北一州经济上最先进的农业中产阶级领袖。相反,现代化最大的阻碍,是广大的农村人口。这些人大半是印第安人,他们僵化冷漠,完全陷在无知、传统和迷信的深渊。有些时候,拉丁美洲的统治者和知识分子就像日本的统治者和知识分子一样,对他们的人民感到失望。在资产阶级世界盛行一时的种族歧视影响下(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四章第2节),他们甚至渴望对其人口结构进行一次生物学转型,以便他们能接受进步的观念。巴西和南美洲南端的地区是借着大量引进欧洲人,日本则借着大量与白人通婚。

墨西哥的统治者并不特别喜欢白人大量移入,这些人绝大多数是北美洲人。他们已在反抗西班牙的独立战争中,借着诉诸一段大致虚构的独立历史,借着与前西班牙时代的阿兹特克(Aztec)帝国认同而得到合法化。因此,墨西哥的现代化排除了生物学幻想,而直接致力于利润、科学和进步,这些都是由外国投资和孔德哲学促成的。被称为“科学家”的那群人,将全部精力投注在这些目标上。自19世纪70年代以来,也就是世界帝国主义经济向前大挺进的整个时期,墨西哥出现了一位无可匹敌的全国政治领袖——迪亚斯总统。在其总统任内,墨西哥的经济发展相当可观,不少墨西哥人从中获利,尤其是那些能够挑拨欧洲敌对企业家[如英国石油和建筑大亨威特曼·皮尔逊(Weetman Pearson)],并让他们与俨然具有支配地位的北美人闹翻,以坐收渔人之利的人。

当时和现在一样,介于格兰德河(Rio Grande)与巴拿马之间的各政权的稳定性,皆取决于华盛顿特区的态度是否友善。华盛顿特区是个好斗的帝国主义特区,而它当时所持的看法是:“墨西哥只不过是美国的经济属地。”[9] 迪亚斯希望借着挑起欧洲与北美投资者的不悦来保住其国家的独立。为此,美墨边界以北的人都非常不喜欢他。当时美国非常热衷于以武力干预中美洲小国,但墨西哥面积太大,不适合做军事干预。然而到了1910年时,华盛顿已无意再浇爱国者(如标准石油公司,这家公司被英国在墨西哥这个主要产油国中享有的影响力所激怒)冷水,这些人早已想将迪亚斯推翻下台。毫无疑问,墨西哥革命分子由北方的友善邻居身上受惠很多。使迪亚斯政权更脆弱的是,在以军事领袖身份夺得大权之后,他便大量减缩军队,理由很明显,因为他认为兵变比民众造反的危险性更大。没想到他却面临了一次大规模的群众武装革命,而他的军队,不像大多数拉丁美洲军队,无法镇压这场革命。

迪亚斯之所以会激起群众革命,正是因为他成功地推动了惊人的经济发展。他的政权偏袒富有生意头脑的地主,尤其因为全球性的繁荣和铁路的快速发展,使以前无法到达的地方转眼成为极具潜力的财宝库。中部和南部某些村社,原是在西班牙皇家法律下面受到保护的组织,并在独立的最初百来年日益强化,然而在迪亚斯上台30年间,他们的土地却被有计划地剥夺。于是他们构成了这起农业革命的核心分子,其领袖和代言人是埃米利亚诺·萨帕塔(Emiliano Zapata,1879—1919)。碰巧,莫雷洛斯(Morelos)和格瑞洛(Guerrero)这两个农业动荡状态最严重、也最容易动员的州,离首都都很近,于是,对国家大局的决定性就更大了。

第二个不平静的地区在北方。墨西哥北方已迅速[尤其是在1885年击败阿帕切(Apache)印第安人以后]由一个印第安边疆转型为经济活力充沛的边区,与邻近的美国边区互相依存。当地住有许多潜在的反叛者。他们来自以前攻打印第安人的拓荒群落,现在其土地已被剥夺;来自愤恨自己被击败的亚基(Yaqui)印第安人;来自新兴和日渐成长的中产阶级,以及大量充满自信的流浪客,他们拥有自己的枪支和马匹,在空旷的牧野和矿区中四处可见。维拉(Pancho Villa)就是其中的典型人物,他是土匪、牛贼,最后成了革命将军。此外还有成群有权有钱的大地主,如梅德若家族(Maderos)——梅德若家族或许是墨西哥最富有的家族。这些大地主会与中央政府或当地的地主联盟来竞争该州的控制权。

这些可能的反动群体,事实上很多都是迪亚斯时代大量外国投资和经济增长的受益人。使他们产生异议,或者更准确地说,将一场有关迪亚斯总统再度当选或可能退休的普通政治争论转化为革命的原因,或许是由于墨西哥经济日渐整合进世界经济,或者更准确地说,整合进美国经济。美国1907—1908年的经济衰退,对墨西哥造成了灾难性影响。它直接造成墨西哥国内市场崩溃以及对墨西哥企业的压榨。同时间接引起在美国失去工作的墨西哥赤贫劳工,大批涌回墨西哥。于是,现代和古老的危机碰在一起,周期性的经济衰退和农作物的歉收,使食物价格高涨,超过了穷人的购买能力。

在这种情形下,一场选举战争遂变成了大地震。迪亚斯虽然错误地允许对手公开竞选,却轻易地击败了其主要挑战者弗朗西斯科·马德罗(Francisco Madero)。但是,令大家都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失败的候选人竟照例发动叛乱,在北方边区和农民反叛中心造成一场社会和政治动乱,使政府无法进行有效控制。迪亚斯失势,马德罗接掌政权,但不久却被暗杀。美国想在互相争雄的将军和政客中找出一位容易驾驭的腐败者,扶植他建立一个稳固政权,但是没有成功。萨帕塔在南方将土地重新分配给他的农民徒众;维拉在他必须付钱给他的革命军队的时候,没收了北方地主的土地。他宣布,作为一个穷人出身的有钱人,他这样做是在照顾自己人。到了1914年,谁也料想不到墨西哥接着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无可怀疑,这个国家正在承受社会革命的震撼。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末期,后革命时代的墨西哥形势才渐渐明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