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家族事业

罗马逐渐步入炎夏之时,拉斐尔看来仍将继续保持优势。米开朗琪罗和助手们回拱顶中轴,画更难且面积更大的《诺亚醉酒》(The Drunkenness of Noah)(顶棚上九幅《创世纪》故事画中最东面的一幅)后,先前画首批拱肩与弦月壁上基督列祖像的利落与自信,也随之消失。这幅画位于礼拜堂大门上方壁面,共用了三十一个乔纳塔,五六个礼拜完成,绘制时间比《大洪水》还长。

这位教皇当然不是有耐心之人。据瓦萨里的记述,建观景庭院时,尤利乌斯急得希望它“不用盖就立刻从土里冒出来”,[1]负责督造的布拉曼特为此压力甚大,连夜将建材运到工地,就着火把的光亮卸下。西斯廷礼拜堂的湿壁画,尤利乌斯同样急于完成,而米开朗琪罗进度缓慢,无疑令他不满。米开朗琪罗绘饰这面拱顶时,不断因教皇不耐地催促而恼火,偶尔还挨教皇的怒声斥责,两人关系因此每况愈下。孔迪维记录了这样一个例子。他写道,“有一天教皇问米开朗琪罗什么时候可以完成礼拜堂绘饰,教皇的催促妨碍到他的工作,他于是答道,‘我能的时候’。教皇听了大为光火,回道,‘你是不是要我把你从脚手架上丢下去’”。[2]

还有一次,据瓦萨里记述,教皇对米开朗琪罗的进度迟缓和回应放肆非常恼怒,用棍子痛打了他一顿。米开朗琪罗希望回佛罗伦萨过节,但尤利乌斯以他进展太慢,厉声驳回他的请求。“很好啊!但请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完成礼拜堂工程?”“我会尽快完成,陛下。”米开朗琪罗答道。尤利乌斯听了,拿起棍子就打米开朗琪罗。“尽快完成!尽快完成!你是什么意思?我很快就会有办法要你完成。”

这段故事最后以教皇致歉收场。教皇要米开朗琪罗相信,打他是“出于好意,是关爱的印记”。教皇还很聪明地给了这位艺术家五百杜卡特,“以免他有什么意外之举”。[3]

五百杜卡特的赏赐可能是瓦萨里捏造的,因为尤利乌斯向来很小气。但棒打一事至少有几分真实。廷臣、仆人不合他意,常会挨到类似的“关爱的印记”,或者遭他推倒、拳打。[4]但教皇心情好时,靠近他也不一定就没事。收到前方传来捷报或其他好消息时,尤利乌斯会猛力拍打下属肩膀,因而有人说要靠近他得先穿上盔甲。

尤利乌斯令米开朗琪罗恼火之处,不仅在于强迫他回答何时可完工,还在于教皇想亲临现场看他作画。米开朗琪罗坚持不让自己的作品曝光,因此这一特权他特别不想答应。署名室的气氛则全然相反,尤利乌斯爱什么时候来看就什么时候来看,丝毫不受限制。拉斐尔绘饰的房间与教皇寝室只隔了两间房间(不到二十码),作为这面湿壁画主题的催生者之一,教皇想必花了很多时间在这间房间,查看拉斐尔的工作进度并提供建议。

在西斯廷礼拜堂,教皇甭想受到同样的优遇。据瓦萨里记述,尤利乌斯对米开朗琪罗的隐秘作风非常恼火,有一晚就贿赂助手们让他溜进礼拜堂一睹工程进度。米开朗琪罗早就怀疑教皇可能乔装打扮,混上脚手架偷看。因此,这一次,听到风声之后,他就躲在脚手架上,一看到有人侵入,就拿起木板往那人头上砸。尤利乌斯破口大骂,愤愤逃离现场,米开朗琪罗不由担心教皇震怒之后会怎么对付他。担心性命不保的他,于是从窗户爬出,逃回佛罗伦萨避风头,等教皇那著名的脾气消下来。[5]

这故事很可能有所夸大,甚至根本就是瓦萨里杜撰出来的。不过,不管如何可疑,终究是因为米开朗琪罗和赞助者之间已无好感,给了他人大做文章的机会。主要问题似乎在于米开朗琪罗和尤利乌斯两人的脾气实在相近。“他的急躁和脾气惹火每个跟他在一起的人,但他叫人生起的是害怕而不是恨,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全从大处着眼,绝非出于卑鄙的自私心。”[6]被尤利乌斯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威尼斯大使如此形容他,而这段话用在米开朗琪罗身上大概也很贴切。尤利乌斯最常被人形容的个性就是“恐怖”。但尤利乌斯本人也用这个字眼来形容米开朗琪罗。在罗马,敢昂然面对他的人不多,而米开朗琪罗正是其中之一。

让米开朗琪罗及其团队备感吃力的《诺亚醉酒》,取材自《创世纪》第九章第二十至二十七节。这段插曲描述诺亚在大洪水退去后种了一园葡萄,然后过度沉溺于自己的劳动成果。“他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篷里赤着身子”,圣经上这样记载。诺亚赤身裸体、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儿子含碰巧进来,看到父亲失态的模样,就到外边叫两名哥哥,还嘲笑这老人家。闪和雅弗对喝醉的大家长较为尊敬,拿件衣服倒退着走进帐篷,替父亲盖上,同时背着脸,以免看见父亲的丑态,保住父亲的尊严。诺亚酒醒后,得知小儿子曾嘲笑他,于是不留情面地诅咒含的儿子迦南。迦南日后不仅成为埃及人的祖先,还是索多玛、蛾摩拉城居民的先祖。

老父任由三个儿子摆布,还遭到其中一个儿子的无情嘲笑,这番情景和一五○九年春米开朗琪罗家中的情况十分相似。那时候米开朗琪罗写了封信给鲁多维科,“至敬的父亲,从你上一封信,我知道家中情形,也知道乔凡西莫内多么可恶。那一晚读你的信,我收到这十年来最坏的消息”。[7]

家庭问题再一次干扰了米开朗琪罗工作,而且问题又是出自那不受教的乔凡西莫内。自乔凡西莫内来罗马、生病,然后回羊毛店而让米开朗琪罗感觉如释重负以来,已过了将近一年。米开朗琪罗仍希望博纳罗托和乔凡西莫内好好做羊毛生意,前提是两人肯学乖,且用心学这门生意。但实际情形仍让米开朗琪罗大为失望。鲁多维科来信告知他们两人不学好后,他怒不可遏地回信给父亲,“我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让人大失所望,乔凡西莫内尤其糟糕,由此,我知道帮他根本是白费力气”。

乔凡西莫内到底犯了哪些错,惹得米开朗琪罗在信中又气又憎,如今仍不详。这错绝对比他在家里无所事事混日子还严重。他似乎偷了父亲鲁多维科的钱或东西,然后事迹败露时还打了父亲,或至少恐吓说要打父亲。不管是哪种错,人在罗马的米开朗琪罗一接到消息,就怒不可遏。“如果可以的话,接到信的那一天,我会骑上马赶过去,然后这时候,问题应该都已解决,”他要父亲放心道,“虽然没办法这么做,但我会写信好好教训他。”

而这真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他痛骂乔凡西莫内,“你是个畜生,而我也要用畜生的方式来对待你”。他的反应就如过去家里出了问题时一样,扬言要回佛罗伦萨,亲自摆平问题。“如果再让我听到你惹出一丁点儿麻烦,我会快马奔回佛罗伦萨,当面教训你犯了什么错……你别以为过了就算了。我如果真的回到家里,我会让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让你知道自己是多么放肆无礼。”[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