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重返波隆纳

就米开朗琪罗而言,教皇决定御驾亲征实在不是时候。尤利乌斯离开罗马,意味着拱顶前半部绘饰无法揭幕,更糟的是,原答应完成一半就付给米开朗琪罗的一千杜卡特报酬也要落空。米开朗琪罗急于拿到工资,因为距上次教皇付钱给他已过了一年。九月初在写给鲁多维科的家书里他已抱怨道:“根据协议,我现在应该拿到五百杜卡特,但教皇还没给。教皇还必须给我同样数目的钱,以便进行剩下的工程。但他就这么走了,没留下任何交代,因此我现在是身无分文,不知道怎么办。”[1]

不久米开朗琪罗又碰上其他麻烦,因为传来了博纳罗托病重的消息。他要父亲从他在佛罗伦萨的银行户头提钱,好替弟弟请大夫、买药。日子一天天过去,博纳罗托病情没有好转,而教皇那儿也没指示拨付钱款,米开朗琪罗于是决定亲自出马。九月中旬,他离开在工作室里干活的助手,骑马踏上暌违两年多的北返佛罗伦萨之路。

返抵位于吉贝里那路的老家时,鲁多维科正准备赴任为期六个月的波德斯塔(Podestà,刑事执法官)一职,管辖地是佛罗伦萨南方十六公里处的小镇圣卡夏诺。这个官不是小官,因为波德斯塔有权定犯人罪并判刑。鲁多维科还将负责该镇防务,握有城门钥匙,若情势需要,还要率民兵上战场。因此,他觉得有必要打扮得体面点,风光上任。波德斯塔显然不需要自己下厨、扫地、洗锅盘、烘焙面包,以及干其他各种他在佛罗伦萨抱怨不停的卑下工作。听到米开朗琪罗好心说可从他户头提钱帮博纳罗托治病,鲁多维科灵机一动,跑到新圣母玛利亚医院,从儿子户头提了两百五十杜卡特(够他打扮得体面且绰绰有余)[2]。

得知父亲挪用存款,米开朗琪罗大为震惊,因为制作湿壁画的经费已经不足。更糟的是,这笔钱拿不回来,鲁多维科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动用这笔钱时,我是打算在你回佛罗伦萨前把它补回去,”鲁多维科后来写信向儿子道歉,“看了你上一封信,我当时暗自想着,米开朗琪罗要等六或八个月后才会回来,而届时我应该已经从圣卡夏诺回来。现在,我会卖掉所有东西,竭尽所能,赔偿我所拿走的。”[3]

博纳罗托的病情很快好转,米开朗琪罗觉得没必要再留在佛罗伦萨,于是动身前往波隆纳,于是在九月二十二日,与教皇同一天抵达该城。米开朗琪罗对波隆纳的印象并不好,这一次重游,他还是一样失望,因为他发现教皇身体不好,且脾气更坏。穿越亚平宁山路途艰辛,让尤利乌斯吃不消,一抵达波隆纳,就发烧不适。御用星象学家行前已预测会得此病,但尤利乌斯当时觉得若真发生,也不算什么严重事,因为尤利乌斯已经六十七岁,且有痛风、梅毒、疟疾后遗症等病痛缠身。

不过,让尤利乌斯病倒波隆纳的不是疟疾,而是间日热(tertian fever),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就死于此病。除了发烧,尤利乌斯还患有痔疮。御医无疑缓解不了他多少病痛。当时用欧洲毛茛治疗痔疮,而人们之所以认为这种植物有疗效,纯粹是因为它的根长得像扩张后的直肠静脉。这就是当时医学一厢情愿式的错觉。大概是因为排斥医生,加上先天体质壮实,尤利乌斯这时才能健在。他是个很不听话的病人,医生嘱咐不能吃的东西他照吃,还威胁下人若敢告诉医生,就要他们的命。

瑞士部队未履约攻打法军,尤利乌斯收到这个坏消息,身体和心情更是好不了。瑞士军队心不甘情不愿地越过阿尔卑斯山后,突然在抵达科莫湖最南端时折返。瑞士人的背叛对尤利乌斯打击甚大,致使他难以抵挡法军进攻,而这时候,法军进攻似已不可避免。路易十二早先已在图尔召进法国各主教、高级教士和其他有影响力人士共商大计,与会者异口同声地表示,向教皇开战顺天应人。受此鼓舞,法国军队在米兰总督萧蒙率领下,进逼波隆纳,法军后面还跟着矢志报仇雪耻的本蒂沃里家族。教皇虽因发烧而神志混乱,仍誓言宁可服毒自尽,也不愿落入敌人手中受辱。

天佑尤利乌斯,法军未立即发动攻势。九月的豪雨入了十月仍下不停,法军营地变成一片泥淖,泥泞道路妨碍补给运达,迫使法军不得不后撤到波隆纳西北方二十四公里处的艾米利亚自由堡,沿途一路劫掠。

情势转危为安,教皇喜不自胜,就连烧似乎都退了下来。听到波隆纳人民在阳台下高呼他的名字,他还勉强撑着身子走到窗边,摇摇晃晃地向群众赐福。波隆纳人高声喊着效忠陛下,誓言追随他抗敌。助手扶他回床上时,他喃喃地说,“现在,我们已打败法国人”。[4]

米开朗琪罗在波隆纳待了不到一个礼拜,九月底离开。但这趟漫长而危险的远行,并非全无收获。他带了佛罗伦萨友人、雕塑家塔那利送的一块奶酪返回罗马;更叫他高兴的是,十月底,拜见教皇一个月后,他终于收到教皇下拨的五百杜卡特,拿到他完成一半顶棚绘饰应得的报酬。这是他拿到的第三笔款子,至此他已赚进一千五百杜卡特,也就是他预期将得到的总报酬的一半。这笔钱他大部分寄给博纳罗托,请他存进新圣母玛利亚医院的户头,借此填补鲁多维科留下的亏空。

但他还是不满。他觉得根据枢机主教阿利多西拟定的合约,教皇还欠他五百杜卡特,他打定主意,不拿到这笔钱,拱顶后半工程就不开工。因此,十二月中旬,他再度冒着恶劣天气,踏上难行的路途,要当面向教皇争取自己的权益。除了索讨另外五百杜卡特,他还打算向尤利乌斯面呈文件,要求教皇让他免付租金使用圣卡特利娜教堂后面那间房子和工作室。[5]

米开朗琪罗于隆冬之际抵达波隆纳,这时候,他想必和其他每个人一样,惊讶于教皇的改头换面。秋天烧退后,尤利乌斯住进友人马尔维奇的宅第休养。就在这里,在十一月初,众人注意到一个怪现象,教皇竟留了胡子。众枢机主教和大使无不瞠目结舌,不可置信。教皇留胡子是破天荒的奇事。曼图亚的使节写道,没刮胡子的教皇像只熊;还有个看了之后大为震惊的人,将他比拟为隐士。[6]到了十一月中旬,他的白胡子已长到一二英寸长,十二月米开朗琪罗抵达时,尤利乌斯已是满脸络腮胡。

当时的廷臣和艺术家蓄胡并不稀奇。著名外交官卡斯蒂利欧内蓄胡,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也是。甚至,威尼斯诸总督之一,死于一五○一年的巴巴里哥(“大胡子”)也人如其名,留了胡子。但尤利乌斯蓄胡不符教皇传统,甚至违反教会法规。一○三一年,利摩日公会议经多方审议后断定,第一任教皇圣彼得不蓄胡,因此希望继任教皇也效法。教士不得蓄胡则另有原因。当时人认为胡须会妨碍教士饮圣餐杯里的葡萄酒,且滴下的葡萄酒会留在胡须上,对基督之血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