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绝妙新画风

一五一○年七月,米开朗琪罗就写信告诉博纳罗托,西斯廷礼拜堂拱顶的前半部绘饰即将完工,这个星期内就可能揭幕展出。一年后他的期望才终于实现,不过,教皇从拉文纳回来后,米开朗琪罗又足足等了七个星期才盼到他梦寐以求的揭幕仪式。揭幕仪式之所以拖这么久,全因为尤利乌斯选定圣母升天节(八月十五日)举行。这一天对他意义重大,因为一四八三年他担任阿维尼翁大主教时,就是在圣母升天节那天为西斯廷礼拜堂祝圣(这时礼拜堂已饰有佩鲁吉诺团队的湿壁画)。

尤利乌斯无疑已在不同的制作阶段看过拱顶上的湿壁画,因为据孔迪维记述,他曾爬上脚手架巡视米开朗琪罗的工作进展。但拆掉巨大的脚手架后,他才得以首次从礼拜堂地面上欣赏,毕竟这些画本来就是要让人从地面欣赏。将木质托架拆离窗户上缘砖石结构的耳孔,想必弄得尘土飞扬,但教皇毫不在意。急于一睹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节日前一天晚上,“拆除脚手架扬起的漫天灰尘尚未落定”,他就冲进了礼拜堂。[1]

十五日早上九点,一场别开生面的弥撒在西斯廷礼拜堂隆重举行。[2]教皇一如往昔在梵蒂冈三楼的鹦鹉室——因室内养了只笼中鹦鹉而得名,穿上礼袍(梵蒂冈鸟禽众多。尤利乌斯从寝室走上楼梯,就可来到四楼的一座大型鸟舍)。着袍仪式后,他坐上御轿(sede gestatoria),由人抬下两段楼梯,抵达国王厅。接着,在两排瑞士卫兵左右随侍下,他和众枢机主教在十字架和香炉之后进入西斯廷礼拜堂。教皇和众枢机主教在地板上的石盘(rota porpyretica)上跪下,接着起身,缓缓穿过礼拜堂东半部,经过大理石唱诗班围屏,进入最后面的至圣所。

礼拜堂内挤满了信徒和其他想抢先一睹顶棚绘饰的人士。孔迪维记述道,“众人对米开朗琪罗的评价和期待,使它成为全罗马注目的焦点”。[3]会众中有一人特别急切。拉斐尔大概被安排在很舒适的座位,可以好好欣赏对手的成果,因为两年前被任命为教廷秘书(scriptor bervium apostolicorum)时,他已是教皇礼拜团的一员。这个荣誉职务很可能是他花了约一千五百杜卡特买来的,但让他有资格在至圣所坐在教皇宝座附近。

看着米开朗琪罗的湿壁画,拉斐尔和罗马其他人一样,为这已成为罗马人话题的“绝妙新画风”惊叹不已。[4]甚至,据孔迪维记述,拉斐尔极欣赏这面湿壁画,以致想抢下这件委制案,完成后半部。孔迪维说,他再度求助于布拉曼特,而圣母升天节过后不久,布拉曼特即代他向教皇请命。“这让米开朗琪罗大为苦恼,他在教皇面前,极力辩驳布拉曼特加诸他的冤枉……将历来受自布拉曼特的迫害一股脑宣泄出来。”[5]

拉斐尔竟会想夺走米开朗琪罗的案子,乍看之下颇叫人难以置信。署名室四面墙壁的湿壁画,他在尤利乌斯回罗马不久后就已完成(总共花了约三十个月时间)。[6]画完《帕纳塞斯山》后,他转而去画该室的最后一面墙,即预定放置教皇法学藏书的位置后面的墙。在该面墙的窗户上方,他画了三位女性,分别代表审慎、节制、坚毅这三种基本美德,且将作为坚毅化身的女性画成手握结有栎实之栎树的模样,以向尤利乌斯致意(在这人生失意时刻,他的确需要这一美德)。窗户两旁各画了一幅纪事场景,右边那幅有个又臭又长的名字《教皇格列高利九世认可佩尼弗特的圣雷蒙德交给他的教令集》,左边那幅《特里波尼安献上〈法学汇编〉给查士丁尼大帝》,名字同样长得叫人不敢领教。前一幅画将格列高利九世画成尤利乌斯的模样,脸上蓄着白胡。由一脸络腮胡的尤利乌斯认可教令集实在够讽刺,因为这部教皇敕令集清清楚楚写着禁止教士蓄胡。

尤利乌斯显然很满意署名室的绘饰,一完工,就再委任拉斐尔为隔壁房间绘饰湿壁画。不过,若孔迪维的说法可信,拉斐尔获委派这项新任务并不算是特别的荣宠。

取代米开朗琪罗完成西斯廷顶棚后半部分绘饰,拉斐尔或许真有这样的念头。他应已认识到,拥有庞大会众的礼拜堂比进出较受限制的署名室,更能展示、宣扬个人的本事。拉斐尔的湿壁画虽然杰出,《雅典学园》也的确比米开朗琪罗任意一幅《创世纪》纪事画还要出色,却似乎未能在一五一一年夏天引来同样的瞩目,也就是未如米开朗琪罗作品那般轰动。拉斐尔刻意留下《雅典学园》草图以供展示,试图借此吸引更多目光,就是为了弥补这一劣势,毕竟教皇的私人住所仍是罗马大部分人的禁域。不过,这幅草图似乎从未公开展示过。

不管耍了什么计谋,野心有多大,拉斐尔终究未能拿到西斯廷礼拜堂拱顶西半部的绘饰案。米开朗琪罗的湿壁画揭幕后不久,拉斐尔就开始绘饰署名室隔壁的教皇另一间房间。不过,他先修改了《雅典学园》,显示他受了米开朗琪罗风格的影响,曾被他嘲笑为孤僻“刽子手”的那个人的影响。

一五一一年初秋,《雅典学园》完成一年多后,拉斐尔重回这幅画前,拿起红粉笔,在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下方已上色的灰泥壁上,速写了一名人物。然后,这人像被反转打样,作法就是用油纸贴在壁上,印下粉笔速写图案。接着将这张印有粉笔线条轮廓的纸转成草图,将待添绘处的因托纳可刮掉,涂上一层新灰泥,然后将草图贴上壁面,将图案转描上去。最后,拉斐尔用了一个乔纳塔,画成独自落寞坐着的哲学家——“沉思者”(pensieroso)。[7]

这名人物(此画中第五十六人)一般被认为是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拉斐尔认为知识是通过师徒来传承的,因而《雅典学园》里到处可见这样的群体,孤家寡人的人物不多,而赫拉克利特正是画中少数之一,身边没有求知心切的弟子环绕。黑发蓄须的他,专注沉思,神情落寞,左手支着头,右手拿着笔在纸上漫不经心地乱涂,浑然不觉身边喧闹的哲学辩论。画中其他哲学家全是赤脚,身着宽松的袍服,只有他脚穿皮靴,上身是腰部系紧的衬衫,打扮相对来讲现代许多。最有趣的是,他鼻大而扁,因此一些艺术史家认为这名人物的原型正是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在看过西斯廷拱顶画后将他画进此湿壁画中,借此向他致意。[8]

如果赫拉克利特真是依照米开朗琪罗画成,那这份恭维可真叫人搞不清是褒还是贬。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又名晦涩者赫拉克利特、“哭泣的哲学家”,深信世界处于流变之中。他的两句名言,即“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两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正可概括这一观点。但拉斐尔会起意将他画成米开朗琪罗的模样,似乎不是因为这一万物不断变化的哲学观,比较可能是因为赫拉克利特著名的坏脾气和对其他哲学家尖刻的鄙视。他冷嘲热讽毕达哥拉斯、色诺芬尼、赫卡泰奥斯等前辈哲学家,甚至辱骂荷马,说这位盲诗人该用马鞭抽打一顿。以弗所居民也不得这位乖戾哲学家的意。他曾写道,以弗所的全部成年人都应当吊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