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伦贝格与拉瓦鲁斯卡

抽调布鲁格曼的大部兵力增援奥芬贝格,不仅在科马鲁夫未有任何帮助,反倒造成奥军兵败伦贝格。但康拉德未改其一贯作风,这时试图倚赖不久前才被他削弱兵力的那位司令官挽回颓势。奥芬贝格部与丹克尔部都已几乎败下阵来,康拉德于是命令布鲁德曼部和伯姆-埃尔莫利之第二集团军的残部挽救东部战线的危局。八月二十五日康拉德命布令鲁德曼东进,“击退敌军,借此稳住全军的侧翼和后方”。[1]换句话说,“北攻”已完蛋,束诸高阁。始终鼓吹进攻的康拉德,试图以从伦贝格发动而未经事先规划的“南攻”取代“北攻”。不消说(克拉希尼克、科马鲁夫两战役已清楚点出奥匈帝国攻势作为的可能下场),这场以配备小规模炮兵的小型军队发动的攻势,大概也不会顺利。服役于第三军第四团的后备军人奥托·拉塞茨,二十六日午夜酣睡时被同袍叫醒,奉命开拔前往伦贝格火车站。这支步兵团带着迷迷糊糊的睡意,鱼贯走过该城漆黑的街道,进入宽阔气派的新艺术风格车站。这座火车站十年前才花费巨资建成,以拓展奥地利的东向贸易,象征哈布斯堡王朝在加利西亚统治地位的永远屹立不摇。

士兵挤进货运列车车厢,向东驶往普热梅希尔。从东边进抵伦贝格,要越过两道天然障碍:格尼拉利帕(“烂酸橙”)河、兹沃塔利帕(“金黄酸橙”)河。布鲁德曼希望在这两条河后面掘壕固守,击退俄军。火车抵达格尼拉利帕河时,睡意未消的士兵奉命下车:“每个人都出去,拿起装备,排好队,移动!”拉塞茨忆起当时的混乱和兴奋,因为这批奥地利士兵还未打过仗:“敌人在哪里?哥萨克人在哪里?”到处都没看到。士兵排成一列走回车站,第一次看到伤兵,那是从兹沃塔利帕河用兽拉车运回的。“前线情况怎么样?”士兵兴奋喊道。伤兵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或有气无力地挥手。拉塞茨所属部队搭货运列车回来,再转往兹沃塔利帕河,一路开着门,听到隆隆炮声。他们在杜纳尤夫(Dunajov)下车,组成小规模战斗队形。

第四条顿骑士团首领步兵团士兵看着友军在前面山丘上部署的一个炮台;没几分钟,炮台就受到俄军炮弹、榴霰弹的夹叉射击。一枚接着一枚炸开,全以那群炮兵为目标,不时可见红焰和黑烟,被炸上天的泥土,或榴霰弹在上空爆炸释放出的白烟。奥地利炮手开始在自家火炮之间拼命躲避,有一名炮手逃出炮台,尖叫着跑下山,欲投奔拉塞茨的排,最后还是被一枚炮弹炸死。拉塞茨发子弹给他的兵时,看到在伯姆-埃尔莫利率部从塞尔维亚来到之前,统率第二集团军部分兵力的赫尔曼·科费斯将军,站在杜纳尤夫铁路路堤上,往这边、那边看,想弄清楚这场嘈杂的战斗是怎么回事。

拉塞茨这群人穿过一个贮木场,看到一群轻骑兵摊开四肢躺在地上,“筋疲力尽,死气沉沉,一脸疲累和恐惧”。这些来自维也纳的德意志族步兵,在以行军队形走过轻骑兵身旁时,向他们热切地敬礼,用德语喊着“奥地利军队”,但全是匈牙利人的这些轻骑兵,一脸愠怒报告他们。拉塞茨的排走到一片草地,正欲穿过草地时,一支匈牙利军乐队从草地另一头的树林走出来,快步跑过他们身旁,后面拖着他们的号,喊着“炮弹!炮弹!”这支步兵团终于来到兹沃塔利帕河——“一条又深又窄又浊的溪”。他们拆下一道围篱,往溪对岸丢去,架起临时桥,然后渡溪。围篱垮掉,他们掉进溪里,拼命往对岸游,爬过岸边的烂泥上岸。“我们的漂亮新蓝灰军服毁了,湿透,沾满黑色烂泥,”拉塞茨埋怨道。

接受急救的奥匈帝国伤兵

一九一四年八月伦贝格附近的军队急救站。经过的士兵兴奋喊道,“前线情况怎么样?”伤兵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或有气无力地挥手。

照片来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黑色烂泥痕迹一路穿过被压平的青草,说明了这群人如何前进,他们以小规模战斗队形匍匐前进,其中大部分人咕哝道,他们的香烟和巧克力都毁于水和淤泥。他们爬进小麦田,俄军步枪弹嘶嘶飞过上方,然后他们碰到“我们的第一具军人尸体:一个穿军服、装备一应俱全的匈牙利人,右侧着地侧躺,一只手臂往外伸,脸色死白,张着空洞的眼睛盯着我们,血从鼻子和嘴汩汩流出”。不久,这些奥地利人爬过更多尸体身旁;他们起身改成蹲姿,往前冲,终于看到约六百米外的树林里有俄军。整个营一齐开火,“一千支步枪同时发射”,然后冲锋。一九一四年奥匈帝国战术的愚蠢,在此展露无遗:俄军位在约六百米外,藏身树林里,奥军起身——耳边响起尖锐哨子声——开始冲刺。这时俄军机枪开火。拉塞茨看到子弹打在他前后左右,士兵倒下,身体被打碎、流血,地上的尘土往上翻飞。他们与一支匈牙利部队并肩进攻,在他们旁边挤成一团,朝俄军边跑边开枪,而除了看到俄军开枪的火光,仍看不到俄军的人。

奥地利人趴在地上,决意再往前冲以缩短射程,匈牙利人却“像疯子一样”开枪,且不愿停,使奥地利部队无法往前。有位中尉跑过去要匈牙利部队停火,另一位中尉起身带他的排往前。拉塞茨一直记得那张脸:“带着惧意,面如白蜡,右手紧抓着手枪,手指头关节因用力而变白,先看了我们,再看向(俄军盘踞的)树林。”这位中尉立即中弹身亡;事实上,拉塞茨注意到他开始喊“趴下”时,他已经中弹。

号手吹响冲锋号,整个连起身,冲入有去无回的枪林弹雨里。另一名中尉带头冲锋,“挥舞马刀,尖叫,高喊”。连长“拜尔勒上尉像一团白云般冲上前,身上穿着白色亚麻长裤”,赶上中尉。匈牙利地方防卫军部队也往前冲;拉塞茨记得有个人在他旁边跌跌撞撞往前,完全看不见前面,因为他举起他的掘壕工具挡在脸前面当盾牌。他们靠近树林时——左右的人倒下,到处有吼叫声、尖叫声、高声祷告声——一群匈牙利人进入树林,然后又慌张失措地退出树林。拉塞茨抵达树林,发现俄军已撤走。这是俄军的一贯打法,在一地坚守,重创以刺刀冲锋的奥地利人后,就撤离。拉塞茨第一次看到重伤军人,“半裸,浑身是血,痛得尖叫”。

拉塞茨与在树林里迷了路的一些俄国人正面相遇,他猛然举起枪,俄国人——这些“留着白胡子的大鸡”——迅速举手投降。奥地利人打量这些战俘,对俄罗斯人身上充当战斗服的简单农民长罩衣印象最为深刻:“嘿,上面没有纽扣!你相信吗?这些家伙身上没有纽扣!”然后他们拿到他们的第一个作战纪念品,主要是俄罗斯帽和子弹带。拉塞茨一派轻松走回树林边缘,看到一地的死伤——草地上到处是奥地利、匈牙利人尸体,伤兵“呻吟,号哭”,太阳西下,树林渐暗。[2]